古陵像塊兒石頭一樣戳在那兒,閉著眼睛一言不發。護衛們大概也是自視甚高,覺得沒理由跟一個普通人動手,問了幾句毫無後續,便撤回來,圍在我身邊。“你們要問我?我告訴你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氣呼呼地擰眉瞪視。他們也不惱,隻是哈哈哈地乾笑幾聲,就把目光放在了小禾身上。我一把把小禾拽到我身後,當時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她也什麼都不知道!等我父親回來!一切都會明了!”我看向沉默不動的古陵,心裡忽然就一片鎮定,我相信他最終一定可以留下來的。哪怕他隻是個飯都吃不上的乞丐一般的普通人。但他是星星。父親說過,隻有超凡脫俗的靈師,才能擁有飛翔的力量,可也僅僅是飛翔,他們強大的武力可以保證永遠不落地,但無法保證真能承受住高天上的毫無生氣枯寂孤獨,即便有他人相伴,也終究會無聊的吧?畢竟,天空那麼空!所以他們也不能真正的離開碧荒大地。可星星卻可以一直在天空中閃耀。一直嗎……不對!我突然一陣驚疑不定——可星星也落下來了!就很懊惱。可怎麼辦呀?父親會接納一個吃不起飯被趕下凡間的星星嗎?——好像有一年那麼漫長,我從未如此痛恨等待。父親終於回來了,騎乘著他那頭漂亮健壯又高大黑色鐵鹿,身後跟著黎堂。我一步邁過那瞬間消失的靈力阻隔,衝向他。我要對父親說些什麼,為我的星星。可說什麼呢?說什麼才會讓父親接受他呢?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可我知道,我得站在他前麵,迎接父親的疑惑甚至責備。不比我身體還細多少的他的小腿擋在了我身前。他高大身軀的投影把我籠罩了。我抬頭,卻看到他的背影,他什麼時候轉身的?“然然,我說了,你父親會接納我的,你什麼都不必說,看著就好了。”這一刻,在我眼中的他,似乎沒了一身臟汙,好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無畏無懼,可以擋下所有衝擊,可以消除一切阻礙,可以完成一切任務。“嗯!”我應道,“那你好好跟我父親說哦!”“當然,你先離遠一點。”我便順從地後退。護衛們越過我,重新把他圍住,然後露出一方足夠我父親與他交談的空地,站定,像剛才的古陵一樣,神情冷凝,一語不發。哼!這幫人倒是聰明!我暗自咒罵著他們的油滑。而透過稀疏的縫隙,我看到最先走到他身前的,不是父親,而是黎堂。黎堂幾乎每時每刻都要跟在父親身邊的。黎堂是個很強的人啊,父親說過的,以他的實力,應該是可以去做一名尊貴的空寂衛的,隻是為了報答當年父親對他的知遇之恩,才至今沒有離去。 雖然我十分相信古陵,可我看到黎堂腰中未出鞘的長劍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擔憂。“你,是寺然的父親嗎?”他問。我看不到他的臉色,卻聽得到他水波不興的聲音,微微安心。“不是——你是何人?又來此何為?”我看到黎堂的手按在劍柄上,整顆心又提了起來。“你與我,不對等,我要與她的父親聊聊。”“一個普通人——”黎堂神色清冷,正待說什麼。卻隻聞一聲低沉地輕斥。“寂!”我感覺到一陣強大卻凝實的靈力波動於古陵周身散發,瞬間彌漫,好似整個空間都滯重臃腫起來,我看到他身上繚繞著紅色的霧氣,沒來由地想起了他眼中那道幻覺般的紅光。黎堂等一眾護衛們忽然就摔倒外地,激起一陣甲胄撞地的哐當聲音,一個個掙紮著,狼狽不堪,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好像被千萬鈞的山壓著一般。很快,他們都不動彈了,驚恐地看著古陵。隻有黎堂還算鎮定,卻也是一臉凝重,他握緊劍柄想要拔劍,可他那柄據說是重嶽威武閣鑄造的融靈之劍卻好像凝固在了鞘中,怎麼也拔不出來。“你,你不是普通人……閣下來此……”黎堂還要說些什麼,可他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我說了,你和我不對等。”古陵抬腿,從黎堂的身上邁過。黎堂隻能眼睜睜看著,卻無法作為,很快,他就麵如死灰,伏下臉去,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奮力蜷縮,終成了一截枯木模樣。所有的護衛都沉寂了,再不敢看古陵。我知道,從來驕傲的護衛長和護衛們的尊嚴,被古陵徹底粉碎了。我忽然有點兒於心不忍,但又竊喜於星星的莫名強大。看到這一幕的父親一臉鐵青,終於跳下鐵鹿,迎著古陵走了上來。“不知閣下何人?”父親沉聲問道,“這般動手,可知此地何處?”古陵對著父親拱手,“不要如此緊張,我名古陵,未請教,你——嗯,大人姓名?”“在下寺律,乃現任聽潮——”古陵揮手打斷了父親,“有名字就夠了,其他的亂七八糟的虛銜兒在我這兒也沒用,我們聊點兒有意義的。”這時候,父親看了看我,他一定是發覺到了什麼。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好像做了什麼錯事,好像確實做了什麼錯事吧。可這壞事跟留下星星比起來,微不足道。“你們這些官宦之人,的確是玲瓏心思,不必看她,讓我與你單獨談談。”——後來我問古陵,你當時到底對我父親說了什麼啊?古陵對我說:我是天上謫仙,下凡收徒,這不就找到你了嗎?然後你父親就特彆高興啊!很痛快就答應了我,讓我留下來了。你真的是仙人嗎?我問。當然!他一邊大吃特吃,一邊回答。後來隨著年齡慢慢長大,學習了學究們傳授的必要知識,再加上古陵毫不掩飾的承認,我終於知道,古陵哪裡是什麼星星!他更不是什麼謫仙!他是一個升龍境靈師,世人眼中超凡脫俗的修行聖者。雖然他常常糾正說:錯了!我不是升龍境!我是頂尖的升龍境!這世上九成九的升龍,在我麵前,都得趴著!就像白雲見了鷹!可依舊是個人啊。不過得知這些的我,對他居然沒有產生一丁點兒的失望,反而更覺得和他的距離近了好多。他要真是仙人,怎麼會和我一個小孩子玩兒呢!我又問他:那為什麼你卻一直暴露著生靈本源?他們都以為你是普通人呢!為什麼不用靈力掩飾本源,再藏去靈力,這樣他們就不敢小看你了啊!他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些靈師,最喜歡乾的就是隻隱靈力,不匿本源,裝成普通人,才是最好的隱匿啊……不過話說回來,我現在的確就是個普通人,謫仙謫仙,仙人貶黜,自然就成了普通人了啊!你還說自己仙人啊!好好好,你是仙人——可為什麼那天你那麼厲害?我一個月,有半個時辰恢複戰力。那你到底是怎麼搞成這樣的呢?他感歎道:因為天上不止我一個仙人啊,我和另一個仙人打賭,賭輸了,然後願賭服輸,封了靈源,來人間做二十年普通人,唉!要知道,我除了打架什麼都不會啊,沒了一身修為之後,要不是遇到你,我可能真的要餓死了,史上第一個被餓死的升龍境……他封了你的靈源?還是你自己封的?我問。我自己。哇!我立刻就歡呼雀躍,那是不是說,你隨時可以解除封禁?嗯,是的,但我和他的約定,是每個月隻有半個時辰解禁,可一個普通人,幾天不吃飯,就要餓死了,我也不例外。那你偷偷解禁不行嗎?不行!我會被他笑話死的!哪怕他不知道,我也會自己鄙視我自己!輸了就要認!古陵說得義正言辭,然而下一刻他就很粗野地大聲嚷嚷著:吃完了!還沒吃飽!飯呢?沒看見空了嗎?包括小禾在內一直在遠處待令的侍女們便趕忙跑過來,收拾掉他麵前大石桌上小山一樣盤子碟子,然後又風風火火給他再度擺好一桌吃喝,生怕怠慢。他還如來時那般,一身的破破爛爛,隻穿著他那半截破甲,可他卻是我家最尊貴的人物,每天父親都對他恭恭敬敬。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打賭呢?居然要讓你做二十年普通人!我繼續問。唉!往事不堪回首!不說了不說了——啊,真香!他露出一臉沉痛之色,手上卻不停,吧唧著嘴吃得不亦樂乎。這些事他隻跟我說,這是他的秘密,也是我的,更是彆人不稀罕的。他現在隻是個普通人,如果有人要對他做不好的事情呢?便又擔心:一個月隻有一次恢複戰力,還隻有半個時辰,太少了……他說:我很認真地告訴你,據我估計,即便我不動用靈力,整個重嶽能破開我這副軀體的靈師,也不超過兩個,再說了,重嶽應該沒人認識我。萬一呢?一個月內,萬一這樣的人跟你打過之後跑掉,然後再來呢?那你豈不是要壞?我問。他想了想,說:這樣的情況出現的概率太低,就算真的出現了——到時候再說吧。真狡猾!那,那萬一有人欺負我呢?萬一我父親和黎堂也不夠實力幫我呢?你也隻能打跑那樣的人一次啊!第二次我豈不是要壞?我又問。他愣住了。好一會兒過後,他表情激動,明顯是急了:那就不管了!都給殺了得了!童年的我跑到他身旁,踮起腳尖,可還是夠不著他的肩膀,我就大力拍著他的胳膊,笑:沒白養你!——後來,在父親的大力支持下,古陵隻身一人帶我來到了怪石。他教導我武學與道則,也常常給我講好多故事,不過更多的時候,他都在吹牛。聽說我們重嶽有個蘇姓年輕人,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可人家現在已經是空寂衛啦!他和這次誰與爭鋒的參與者們,拉開了巨大的距離,在碧荒,他這樣的天才,也是很罕見了吧?我想象著那是怎樣遙不可及的天才。罕見什麼?多了去了!據我所知,進境最快的,不到二十歲就能到達升龍境!世界中心帝國有這樣的,永夜帝國有這樣的,咆哮帝國也有這樣的,重嶽不過出了個區區三境空寂衛,算什麼?再說了,進境快也不代表最終成就!也許他這輩子也就三境了!很多年輕時驚才絕豔的少年,都不一定能成功升龍,世上鑒靈術,最高也隻能鑒定有無靈潛和當下境界程度,但靈源的最終強度,卻沒辦法提前得知,充其量估算罷了,隻能在靈師停止靈源進境的那一刻,才能定論——當然,前些日子的劍聲道緣是個例外,竟然硬生生把靈師的靈源給拔高了一截,那一定是神明的手筆!我們不談天賦,也不談靈源,更不談神明,我們談你——你呢?你怎麼樣?你又是哪個國家的?哈哈哈!鄙人不才!八歲化界披金,九歲三境浪**,十一歲四境混成,十三歲五境升龍!至於我的故鄉,在碧荒的最東北角,距離這裡很遠,叫做赤霜,隻是個很小的梁級劣國,那裡氣候偏冷,每個清晨,天地風物,都會蒙上一層赤紅色的霜,故而得名。哇!我就特彆驚訝。哈哈哈!震驚到了吧?區區一個梁級劣國,居然出了一個十三歲升龍境,哎!古往今來一萬三千載,整個碧荒都沒幾個這樣的例子!不是不是!我是說——紅色的霜哎!這下換古陵稍微愕然,繼而大笑。那時候我小,對修行也不上心,後來我想起這件事,才深深震撼於古陵的強大——如果他說的是真的的話。紅霜啊,我早看習慣了——等將來我破封,帶你去看!我們那個地方啊,小是小了點兒,可出了很有名的大詩人呢!就是那個誰——啊,我忘了,也無所謂了,反正說了你也不知道,對了!他有句寫赤霜的詩怎麼說的來著!嗯,三百年前我還記著來著……真是年紀大了,嗯……我想想……好的!那就這說定了!不過……還要好久啊……我算算……——古陵是我的師傅,可我從不叫他師傅。古陵!我忽然大聲叫他。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他慌忙直起身子,向我看過來:怎麼?怎麼了?沒事!你接著睡吧!我看著他那副終年不變的邋遢模樣,笑得不能自已。——初梅初冰,初紅初霜,江天夜雪霽,千年燈火尚遠,杯酒釋寂。有女曦曦,白衣離離,凝眉暗無涯,願千歲換驕鋒,可為何事?——赤霜詩人河上滿《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