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二郎關內的湖泊裡就有了一層厚厚的油。朱燮元於是又向邱誌充下令:“放火。”黑暗中的城壕下燃起了一支支火炬。火炬接二連三地跳躍進了壕水中,壕水立即烈焰熊熊。熊熊的烈焰擠進了關門,二郎關內冒出了一湖烈焰。烈焰衝天,十七座連營很快就被燒著了,二郎關一下子明亮得如同白日。二郎關上熟睡著的張彤所領彝兵睡得死沉。秦幫明、秦屏明領兵拾級而上,用白杆槍把那些彝軍從睡眠裡直接送進了閻王殿中。張彤仰麵八叉靠著城垛睡著,睡眠像一隻口袋將他裝了進去,夢中的他還在極力掙紮,拚命擺脫睡夢之神漸漸紮緊的袋口。這個瞌睡神他是邂逅過無數次的,但今天人家的麵孔很奇怪,微笑的嘴巴一張,張彤看到的是一口紅紅的血盆。不對,眼前的神仙不姓“睡”而應姓“死”,張彤大驚,醒來時已經有一杆槍紮進了他的胸膛。他趕緊用左手拚命抓住槍頭後麵的槍杆,雙手一掰,居然把那杆槍一折兩段,接著右腳一踹土家士兵的胸腹,把那支隻有後半部分的槍杆奪在了手裡。那個執槍的土家兵丟下了槍往後就倒。張彤順勢一個鯉魚打挺跳躍而起,一伸手,白杆子槍後麵的套環就套上了那個把槍頭插進了自己胸腹的土家軍頭顱,一用力,對方整個地離開了地麵,摔向了一邊,把兩三個往這邊奔來的土家軍打到。張彤獰笑著,口裡卻慢慢湧出了鮮血。又一杆白杆子槍從後背捅入,槍尖透出了前胸,與那支被折斷在胸腹上的槍頭山下並排著,上麵的是破碎的槍杆,下方是鋒利的槍尖。血流不斷。補這一槍的是秦屏明,他向後抽出了前。洞穿了屍體仰後仰倒,卡在了二郎關牆頭的垛口之上。秦幫明這時也殺到了二郎關的城樓上,他左手拿槍,右手卻執出腰刀,將二郎關上維係著吊橋的鐵鏈砍斷。城外杜文煥、邱誌充的士兵卻未衝向城門,因為那裡到處是狺狺吐著長舌的烈火。官兵紛紛把雲梯架在了用沙袋填平了的城壕上,一個接一個往上攀登。那個被疲倦伐倒在二郎關與浮屠關之間的樊龍也在做夢。夢中的世界紅彤彤。天紅紅,地亦紅紅。紅紅的地麵泛濫著一片血水,血水中好多人在掙紮,樊龍看到那些掙紮著的生命好些是自己斬殺了的魂魄,風吹浪湧,他們立即變成枯骨翻滾在血水之中。然而好多又都是自己的部下,這些部下不是剛剛被自己訓斥著挖溝引水的那些士兵嗎,怎麼現在都浸泡在血水裡?呼救聲一陣一陣的漲潮。一陣又一陣的潮浪湧來,樊龍自己也被卷入了其中。怪了,一滾入血浪,樊龍就感到鑽心的痛。 這一痛卻叫他擺脫了疲倦醒來了,四周紅紅的不是血水,是熊熊燃著的火焰。自己的好多兵士都在火焰中哭爹叫娘。樊龍一下子站了起來,手中的黃金槊倒是還在,隻是自己的衣甲卻著了火。然而就在他站起時,卻被腳下的火焰裡一個痛苦地翻滾著的士兵絆倒,樊龍重重地摔了一跤。這一跤把慌忙不知所措的他摔進了二龍關內湖泊的深水區。倒在水底再爬起來的樊龍衣甲儘濕,上麵的火苗一下子卻沒有了。這位彝家將軍一下子就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於是大喊自己的士兵:“都不要謊,趕緊往水深的地方滾一滾。”有人如法一試,乖乖,這煉獄的下麵還有著救命的黃泉。樊龍見十七座連營俱已著火,二龍關關牆上好多白杆子軍正在耀武揚威,官軍紛紛從關牆上湧下,關門被烈火封堵著。再看兩邊,長江岸邊人頭攢動,彩旗飄飛;嘉陵江這邊的高地亦被官軍搶占。殺聲動,金鼓鳴,火焰飄,鮮血湧。樊龍知道從這邊倒是還可以跳河逃生,不過自己水性不行,況且浮屠關那邊還沒有被占領的跡象,若能搶先到達浮屠關,也許這重慶城還不至於就丟失。樊龍於是發聲喊,跳上高地,發瘋了一樣用黃金槊席卷官軍,然後招呼一個個被燒得麵目全非的部下,忍痛奔向浮屠關來。浮屠關關門大開。樊龍就要進關時,關門洞中一陣箭雨,關牆上檑木繳石轟然而下。彝兵們死的死,傷的傷。樊龍隻顧把他的黃金槊舞著去抵擋,卻不想黃金槊頭上的鋼刺卻紮進一根碩大的木頭當裡,樊龍一舉槊,那根木頭也跟著被舉起樊龍把槊放在地上,想借自己的腳把槊頭與木頭分開。關牆上,剛剛指揮士兵們放下檑木的秦翼明在煙火照耀中看得真切。“樊龍,”他叫了一聲,接著就射出了一箭。關牆上的士兵一聽,就都對準樊龍放了一排箭。樊龍身中數箭,秦翼明射出的那支箭插進了樊龍的左眼當中。這個彝家漢子一拔箭杆,連眼珠子一下子都拔了出來,他一陣大叫。秦翼明覷得真切,弓開滿月,箭去流星。這一箭,正中樊龍的咽喉。樊龍的叫聲一下子被截斷了,身子慢慢向後倒下。手中那支帶著自己眼珠子的箭卻還能在頭顱接觸地麵的那一霎擲出,插進了糊塗關關牆上一名正在放箭的士兵咽喉之中。秦幫明、秦屏明他們收拾完二郎關內的殘敵,又紛紛湧進浮屠關來,與秦良玉、秦翼明一起攻擊浮屠關和重慶城內的敵軍。邱誌充、杜文煥的人馬也跟著杆子軍湧進了重慶城。官軍一路對彝人趕殺。天明時,二郎關的火熄滅。重慶城裡已經沒有了喊殺聲,官軍用沙袋堵住了嘉陵江流往二郎關壕溝裡的流水,又派人掘通了樊龍的彝軍沒有掘通的引水溝,把沉浮著的一具具燒焦屍首的湖水引回嘉陵江。燒焦了的屍體在嘉陵江上沉沉浮浮。已經被燒朽了的二郎關吊橋被上加了一排圓木,在圓木上鋪上了木板。常汝坤、常恭二人同他們的鎮遠營保護著朱燮元進入了重慶城。朱燮元一邊叫人發榜安民,吩咐官兵要愛護百姓;一邊叫人查清府庫錢糧,開倉救濟重慶黎民;還叫人請來了二三十個和尚,給陣亡的士兵超度了,把樊龍和張彤厚葬,也給他們和那些陣亡了的彝家士兵超度了一翻。晚間朱燮元宴會各路將領,所請都到了,唯獨秦良玉他們還未來。朱燮元正要叫人查問時,秦幫明派人來報,說是秦良玉在重慶城內打掃戰場時手臂負了箭傷,現在昏迷不醒。朱燮元聽著,急領諸將都來秦良玉營中探視。隱身的李恒方和他的師父也跟著進了秦良玉軍營。原來昨晚秦良玉引軍占據重慶東門城樓。城中彝軍不多。那些彝軍見二郎關與浮屠關之間的連營烈火熊熊,就拚命要出城前去接應。秦良玉把自己所領的一千來名杆子軍按照陣法部署在城門洞內側。彝軍向城外攻擊,卻陷進了杆子軍變幻多端,神秘莫測八門金鎖陣裡,左衝右突無法出來。秦良玉用一把火在城樓上繞動著指揮,杆子軍在黑暗中進退自如,攻防有度。乒乒乓乓一陣兵器碰撞,一會“五虎群”,一會“六丁六甲”;或者“七星北鬥”,或者“九字連環”,或者“十麵伏兵”。彝人不久便如羊入虎口,紛紛斃命。天明官兵總攻,秦良玉是徒步在前,親自領人逐街逐巷的搜索前進。正當他們到了城南麵的鴻恩寺時,不提防寺院內一陣箭雨射下。秦良玉身邊的杆子軍倒了五六個。她把手中寶劍舞成了一張盾牌時,自己的左臂早中了一箭。大家一擁而上肅清了這一股敵人,秦良玉那隻手卻麻麻的動彈不得。朱燮元到了秦良玉帳中,親自解開了秦良玉包紮著的傷口,舉燈看了一看。這一看朱燮元的神態就更加嚴肅起來,接著就從自己內衣中取出一個竹筒。竹筒裡倒出了許多銀針,朱燮元用一根銀針往傷口處探了一回,又拿到燈下端詳了一會,急忙俯下身,用口去吸允秦良玉的傷口,然後往地上吐出了一大口黑黑的血。再吸,再吐。眾人怔怔地看著,秦家三叔侄知道巡撫在用口為他們姐姐或者姑姑吸毒,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朱燮元吸了無數口,看著吸出的血漸漸變得鮮紅,才住了口。這個巡撫又從自己的貼身處取出了一個紙包,攤開時是一些藥丸。他取出兩粒叫秦幫明捏開昏迷著的秦良玉嘴唇用酒灌下,又取兩粒叫秦屏明搗成粉末敷在他姑姑的傷口上邊。朱燮元用一塊新的紗布給秦良玉包紮好了,吩咐以後不要包紮得太厚:“這大熱的天,捂著隻會叫傷口化膿,潰爛。還有你們用的金槍藥好是好,可這中的是劇毒,不先解了毒,秦宣撫恐怕......”他沒有再說什麼,秦家兄弟聽出他說話時舌頭有些麻木了,那血裡的毒真的不輕。所有人都在對這個巡撫獨有的絕招而佩服,對秦家人而言,更多的卻是感動。他們看著已經年過五旬了的秦良玉。她的麵孔開始泛紅,呼吸也均勻了許多。朱燮元在秦良玉這裡待了太久,宴會不成,叫手下去處理了食物,又告知眾將秦良玉好了之後再請大家赴宴。朱燮元在秦良玉蘇醒後才回到住所,還未來得及吃點能充饑的,下人又來報告:新任貴州巡撫王三善遣使到了,已經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