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丘,沙礫,蕭索迷煙,這裡是重嶽某支小隊的營地所在,後方十際處,是重嶽王朝的崇山峻嶺,前方十際處,便是著名的豁沐墳了。臨近日落時分,趙刀虜像往常一樣,蹲在帳篷外麵,用一把匕首在一段木頭上刻下道道痕跡,一絲不苟。“又要用完了。”他自語,然後抬頭看了看帳篷旁邊堆了有半米高的各種木頭,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那些木頭上無一例外都被匕首吻了個遍。“又要劃滿了?”一名正在翻烤黃羊的男人沉聲問了這麼一句,手上兀自不停,他的額頭偏左位置,有交叉成十字狀的兩道猙獰傷疤,由於其中一道逼近眼角,他的左眼略微耷拉著,但裡麵精光懾人。趙刀虜反手一巴掌拍在自己光滑的腦袋上,“蚊子!”他看著手中碎成一團模糊,一陣迷茫。“驅蟲香沒有了。”烤黃羊的疤臉男人說,“湊合一下吧,明天我去後麵要。”這裡太荒涼了,蚊子常常成群結隊出沒,一些小型獸類或者飛鳥,都敵不過大片的血蚊。趙刀虜點點頭,卻是回答了疤臉男人剛才的問題,“是啊,又要劃滿了……”聲音很低沉那樣子。每一道刻痕,都代表著一縷亡魂,刻木計命,是趙刀虜的日常消遣。“狗隊,我來這兒三年了,你說,按目前推算,等我進一個境界,回去以後,嗯,好歹我也算是在戰場上殺出來的!我的戰績能不能撈個普通小城的城主?或者在大城裡麵當個護衛長,或者教頭什麼的,你覺得呢?”疤臉男人問道,同時用油膩的手撓了撓腦袋。趙刀虜隨手扔下手中的木頭,走到他近前,仔細端詳著這個比自己高整整一個頭的男人,滄桑而淩厲——這就是他從這個男人的眉間臉上眼睛裡讀到的。疤臉男人跟他對視,直到趙刀虜收回目光,他便又繼續盯著架上那好幾隻大好的肥黃羊。黃羊噴香流油,色澤金黃,光是看看,就讓人忍不住流口水。趙刀虜回身到帳篷裡拿出一個斑駁的大鐵盤子,走到烤架前,用匕首割下一條羊腿來,然後把肉片成片,盛在了盤子裡。剩下羊腿骨扔掉了,可盤子還沒滿,他便再切了一條羊腿。盤子滿了,他習慣性蹲在地上,然後用匕首當叉子,一塊兒一塊兒叉著盤子裡的羊肉吃,細嚼慢咽。在這兒,所有人吃東西沒有一個像趙刀虜這般“講究”,又盤子又刀子的,還一片一片的吃,細致得像個小姑娘,搞得跟個講禮儀懂規矩的貴族似的。可疤臉男人知道這並不是趙刀虜講究,是他太無聊而用來打發時間的慣常作法而已,小隊其他成員也都知道。“狗隊,我聽他們說,你是真真兒的貴族,王朝有名兒的大氏子弟,有這回事兒嗎?” 疤臉男人一邊說一邊把沒了兩條腿的那隻黃羊取下,大嚼特嚼起來,吃得津津有味,模樣自然是很不雅觀,火已經快熄滅了,他也不再顧烤架上的其他羊。趙刀虜不答話,疤臉男人也沒在意,倆人就那樣默默吃著肉。盤子裡的肉快見底了,趙刀虜抬頭,看著站立著啃黃羊的疤臉男人,道:“我想了想,應該能,能在這兒活過三年,很可以了。”疤臉男人忽然停住了嘴,愣愣地看著趙刀虜,然後嘴角慢慢咧開,是一個大大的有點兒猙獰的笑臉,大概是因為他額頭的傷疤加上殺多了人渾身血氣的緣故,笑容都變得異常了,“一年前,我也同樣問過我的上一任隊長,他對我說,我是做夢。”趙刀虜吃完了盤子裡的最後一片肉,站起身,盯住疤臉男人的眼睛,這一次,後者略微慌亂,隻顧對著那隻羊亂啃。“做夢挺好的,不做夢的,是死人。”趙刀虜的語氣很正經,“況且,我真覺得你不錯。”“可我已經四十歲了,進境還要等個兩三年,是不是太愚笨了一些?”疤臉男人平靜了下來,沉聲又問。“笨不笨的,不是武力境界能說明的,況且四十來歲化界,也很可以了。”趙刀虜已經又在割其他的羊的腿了,一刀一刀,手法細膩,“你的上一任隊長是回去了嗎?”“不,他死了。”疤臉男人說,神色沉重,“他對我還算可以的,就是嘴上不饒人。”趙刀虜嗯了一聲,又蹲著,一手匕首一手羊腿,又有片片羊肉開始落在盤子裡。“算起來,我來這兒五年啦,八歲那年來的——家鄉的模樣都要忘記了。”趙刀虜歎息一聲。疤臉男人一怔,似乎剛想起眼前的人還不過是個少年,“狗隊,你這樣的人,以後有什麼打算呢?”一隻羊腿落了半盤子,趙刀虜又開始叉著吃。“我這樣的人?”他疑惑,“你覺得我怎麼樣?”“年輕,天賦高,又夠聰明果決,將來大概是要成為將軍,或者空寂衛吧?”疤臉男人悠悠然直言道。趙刀虜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又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最後搖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以後要做什麼。”疤臉男人很快便解決完了那隻少腿的黃羊,卻沒有再吃的意思。胡亂用雜草抹抹手和嘴,便坐在地上,雙臂後撐,抬眼看著昏黃的天空。“不管怎樣,都讓人羨慕。”趙刀虜不置可否,聚精會神對付那半盤子羊肉。待到吃完,趙刀虜滿足地打了個嗝兒,然後放下盤子和匕首,本就蹲著的他就勢也坐在了地上。“等你回去,去西邊,嗯——回風城你知道吧?”這次換了趙刀虜問。疤臉男人點頭,“知道,重嶽七城,排名第四的回風城,那是很有名的一座城。”“回風城,我家就在那兒,你以後可以去回風城生活,到了那裡,可以找一個叫做趙擎嚴的人,他是那兒的頭兒,也就是城主了,跟他報我名字就行了,以你的本事,應該能謀得一份不錯的差事。”趙刀虜非常認真地說,“嗯,要是我比你早一點離開的話,你到了那兒直接找我就行了。”他又補上這麼一句。“你,是回風城趙氏?”疤臉男人深感意外,他雖然已經猜到趙刀虜來曆不凡,趙氏貴族,在重嶽有很多脈,但他實在沒想到回風趙氏,那是在整個重嶽都位列頂峰的大氏。“是的。”“那……趙擎嚴城主,是你的——”疤臉男人還算鎮定,隻不過已經從懶散斜倚換做了正襟危坐的模樣。“是家父。”“那……傳說現任空寂衛首領趙遊,也是回風趙氏,是真的嗎?”疤臉男人忽然低下頭,“狗隊,我是不是太多話了。”趙刀虜聳聳肩,“沒事,趙遊是我大哥。”“嗯……真厲害……”疤臉男人沉吟著,臉色卻慢慢變得晦暗,“也許,我到不了進境那一天就要死在這兒了,我已經換過好幾個小隊了——好運不會一直跟著我,不過,還是謝謝你了,狗隊,如果我能活下去,我會去回風城的。”“隊長回來了。”趙刀虜看著前方一道修長身影。清風在如血黃昏中燃燒成夜霧初生,有少女提頭而歸。——趙刀虜,小名趙子狗,關於趙子狗這個輕率的名字的由來,據說是這樣的,趙擎嚴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兩個出類拔萃的兒子,那麼最小的趙刀虜,便不必要如何上進如何厲害了,雖說虎父無犬子,但他覺得有個犬子也沒什麼,所以便給他取了趙子狗這個小名。正常來看,趙刀虜應該是可以不用努力也能舒舒服服一輩子了,但怎知趙刀虜天賦過人,又肯努力,絲毫沒有“狗”的意思,並在殘酷的豁沐走廊拚殺了整整五年而不死,不僅不“狗”,反而比猛虎更勝,然而饒是如此,趙擎嚴依舊堅持叫他“子狗”,稱:犬子尚且如此,趙氏不絕。在豁沐走廊,“豁沐狗子”趙刀虜的名號很響,他是重嶽方麵近幾年來在走廊的新旗幟之一,也是無雙方麵要重點針對的一塊兒硬骨頭。他還是一支重嶽精銳小隊的副隊長,隊員們都稱他“狗隊”。趙刀虜剛來豁沐走廊的時候,自我介紹是這樣的:“我叫趙刀虜,也叫趙子狗,狗子的子,狗子的狗。”沒人嘲笑他,更沒人輕視他,因為來這兒的,沒什麼頑劣心性的蠢貨,也沒什麼弱者。年齡,從來不被認為與實力成正比。開始的時候,這裡的人喊他狗子,直到後來,狗子成了“狗隊”,除了他麾下的隊員,其他人都稱他的大名“刀虜”或者“趙隊”,隻有某個眼睛一天到晚都呆呆無神的少女還一直叫他“狗子”。那名少女作為五年前第一個叫他“狗子”的人,五年後也依然還這樣一口一個狗子,似乎在她的眼裡,趙刀虜一直都是五年前剛來時候的樣子。而趙刀虜也對此毫無異議,而且在遇到不認識的人並且要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趙刀虜也還是那樣一成不變的開場白。“我叫趙刀虜,也叫趙子狗,狗子的子,狗子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