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刀虜回來了,低著頭,皺著眉,神色很不對勁。他徑直向隊長的帳篷而去,舟年和時生兩個人很有眼色的沒有搭話。趙刀虜一聲不吭掀開帳簾邁步而入,恰好看到少女正小心翼翼處理著腹部數道利刃造成的傷口。雪白的小肚子以及其上兩抹圓潤弧度讓趙刀虜一陣目眩。少女看著神色局促的趙刀虜,嘖嘖兩聲,眼睛依舊是呆呆的毫無波動。但趙刀虜的頸項已經一片冰涼,此刻他手足無措不知進退,隻好偏過頭。“可能是見慣了你殺人,我都要忘了你是個女的。”趙刀虜翻了翻白眼,無奈之下沒話找話。“嗬!”小呆眼還是不作話。藥已上好,少女嫻熟地纏著繃帶,整個過程中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刀虜。趙刀虜非常想落荒而逃,但卻挪不動腳步,有害怕,也有不知名的情緒支配。以往他來找她,向來是這般大大咧咧沒有禮貌。她也向來不作微詞不予斥責。可是這次,貌似來得分外不巧,同時也心中駭然:五年了,頭一次見到她受傷。少女終於不再看他,隻是歎口氣,很累的樣子。“不怨你!以往這種事,都在外邊解決了——這次,讓那倆人給我搞得心煩意亂!啊!真是煩!——埋掉了?”趙刀虜暗鬆一口氣,然後在帳篷門口隨意坐下了。“我還納悶,向來戰無不勝的你居然受傷了——原來我想多了。”少女打了個不是很優雅的哈欠,“我問你埋了麼!”趙刀虜看她很不爽的表情,忙說:“埋了埋了!”“為什麼你總要磨磨唧唧?我剛才這個問題,難不成也要容你想想?”少女眼睛中充滿呆氣,臉色相當不愉快。對於他人的問題,趙刀虜從來都習慣性的不會立刻回答,要他回答問題,常常需要短則一時半刻,長則幾天的時間。他對此的解釋是他要認真對待他人的問題。可實際上,他隻是太無聊,本不該猶豫的沒什麼可想的事他都要磨嘰半天,然後還真的在腦海裡認真想很多亂七八糟的,雖然回答的時候依然沒什麼水準,但他依然堅持此等行事。隻為了打發無聊而沒事找事,就像他吃肉時候的多餘動作。也隻有在豁沐走廊裡與人廝殺的時候,他才會乾脆利落果決狠辣得一塌糊塗。“小呆眼,我去戰功營裡看了,半年來,咱們小隊獵來的人頭數目,超過同期小隊的平均線很多了。”少女忽然氣急敗壞,“回答我的問題!啊!我受不了你了!”她揪住自己的頭發,眼睛瞪得很大。趙刀虜嚇了一跳,“好好好!我以後再也不磨磨唧唧了!有問必答而且立刻馬上!可以了嗎?小呆眼?”少女一瞬間停下瘋癲舉動,麵色平靜,“可以。” 趙刀虜一臉驚愕,“變得真快。”“可我知道你依然狗改不了吃屎,狗子。”小呆眼冷聲道。趙刀虜乾笑兩聲。“所以——從明天開始,我不去墳裡殺人了,我想歇一歇。”趙刀虜接著剛才的話說。多數時候,這裡的人會直接簡稱豁沐走廊為“墳”,一座埋骨無數的大墳。小呆眼一邊用手當梳子整理著亂糟糟的頭發一邊道:“為什麼?隻因為人頭夠數了?”“不為什麼……就是突然,覺得殺人更無聊,我得休息一下,認真找一找殺人的趣味和新的理由。”小呆眼定了定神,“埋了兩顆頭,就心生惻隱了?還是遇到了其他的什麼?”“好吧……是我活該。”趙刀虜自嘲一笑,“我讀了那兩個人的記憶。”小呆眼愣了一下。“我懂了。”她說,“我們從來有無數殺人的理由,也向來清楚自身是美好的毀滅者,但當你真的了解了那美好,便沒法釋懷了——我們畢竟還是人,所以說啊,我從來不多想以外的事,而你恰恰相反,狗子,自尋煩惱這種事,是最愚蠢的——而我沒有開導你的義務,卻還跟你廢話,足見愚蠢是會傳染的。”趙刀虜笑笑,“謝了,小呆眼。”“現在,從我的帳篷滾出去,我不想跟你一樣變傻。”“我也知道,我想太多了。”趙刀虜站起身,“一旦想多了,刀就會變鈍,方向也會模糊——但我依舊想歇一歇了,確實累了。”小呆眼看著狗子消失的背影,忽然又把剛剛梳理好的頭發抓得一團亂。“啊!真煩!——搞得我也不想去墳裡了……”因了趙刀虜這一出,她忽然想到了那兩顆頭顱未失去生命之前的模樣,一個青春明豔芳華正茂,一個聲嘶力竭決然赴死,後來,前者死在她的劍下,軀體千瘡百孔頭顱破爛不辯,後者為了前者,是毫不猶豫地引刀自殺。她又不可遏製地想象著倆人之間可能有的美好故事。這些本不該出現在她的記憶中,是要隨著腥風迅速飄散的。最終,她長歎一聲,“啊!真是被傳染了……”很多時候,勇往直前的,往往是不知者或者知而不深者,深刻的了解,代表著沉重的枷鎖。豁沐走廊,是人性的苦刑地,是柔和的煉獄場。這裡,殺人不需要理由,正如劊子手下刀之前不會去知曉待死者的美好過去,頂多會了解一下他犯了何種致死的罪過來讓自己的手更有力量。最鋒利的刀,最無情的心,來自不知。豁沐走廊,需要不知,那是揮刀的秘咒,加持瘋子或者野獸最巔峰的戰力。而今日,兩個少年人皆觸碰了最不該觸碰的界限。他們也都清楚,在徹底跨過這道心靈障礙之前,豁沐走廊最好不要去了,不然,很容易死掉。就像少女所言,他們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尤其是,他們還年輕,縱然殺過了很多人,但心腸依舊不夠硬,血氣依舊不夠毒。——不同於正常入伍選拔的嚴苛,人人都可以來豁沐走廊,不論男女老幼,不論是不是四肢健全,也不論是普通人還是靈師。但是來了以後想要離開,就有難度了。在豁沐走廊,一名普通戰士需要待滿五年,才可以離開,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單看一個心態,但不可否認得是,每一名離開豁沐走廊的戰士,便不會想再回來,因為太殘酷太險惡了,那是個地獄染缸,把每個人都變成嗜血殘忍的魔鬼,沒人願意真的化作魔鬼,除非是天生的好戰分子,不與人廝殺搏鬥便渾身難受的那種,才會心甘情願長久地待在那兒,儘興戰鬥。儘管會厭惡,但是為國征戰的覺悟,深刻在每一個重嶽人的心裡,靈魂上,所以無論豁沐走廊的名聲多麼駭人,每年依舊會有幾十萬的年輕人投入那裡,為榮耀,也為夢想。而靈師類戰士若想離開,卻需要待滿十年,或者進境,到達一個非真正戰爭不得投入使用的武力程度。所謂的進境的“境”,通俗說法叫做“化界”,專指已經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方秘境空間的境界。在豁沐走廊,無論重嶽還是無雙,靈師戰士的編製通常是以“小隊”為基礎,尋常時候所有小隊也都是分散出擊,平均每個小隊的建製不會超過十人,而非靈師戰士的編製以“團”為基礎,平均每團在百人到上千人不等。一般情況下,雙方的靈師小隊不會對對方的普通戰團發動攻擊——那對後者是災難性的做法,並且也不符合靈師的身份。靈師,是真正戰爭的主角,也是整個碧荒的主角。主角,便有身為主角的操守,靈師兩個字的分量,對每個靈師本人而言都很重。那些普通人組成的軍隊,在戰爭中扮演的角色是運輸者,負責戰前的資源轉移,是收割者,專門指對手的廣大普通百姓,也是插旗者,把勝利的旗幟插在靈師部隊攻陷的疆土城池上,宣布地盤所屬,整合收繳物資,等等……總之,一切有礙於靈師部隊向前推進廝殺的浪費時間的瑣碎事情,都由他們來完成。從骸生曆元年,到血月曆35年,在一萬三千多年的曆史裡,這種靈師主殺非靈協調的主模式一直未變。而血月曆35年,那一年發生了一件足以影響整個碧荒曆史走向的大事件。那一年,以奇思妙想盛產驚世發明著稱的創造帝國趁著血月浩劫裡與重嶽王朝締造的深刻友誼,伺機竊取了重嶽王朝著名的鍛器世家——威武閣的融靈秘法,而後結合本國所擁有的術法,終於成功開發出讓普通人都能掌控的秘靈兵和強製開拓出非靈師者體內靈源的解靈刀,隨著秘靈兵和解靈刀的量產,碧荒進入了“皆靈”的時代。此事被稱之為“偷天竊地”,意思是創造帝國巧奪天工,強行改變了非靈師者自古以來天定的底層地位。普通人,終於不再是靈師的絕對陪襯。雖然重嶽王朝就此事很不爽,又雖然重嶽得到了創造帝國的巨額賠償,但依然不能讓重嶽放棄強烈地譴責,但在舉世皆靈的喧囂大潮下,以及在無比浩大的碧荒中重嶽實在不算顯眼,所以其發聲顯得微不足道,再後來,幾乎很少有人知道重嶽被坑這件事。然,無論如何,創造帝國這一番偷天竊地,終是招致一場改天換地。然,無論如何,偷天之功,重嶽占一半。而之所以僭越史書之用,再敘述此事,隻因為偶然想起——一直以來,創造帝國被吹得天花亂墜,沒人知道重嶽有個威武閣,也為“皆靈”付出了精研幾千年的秘術成果,我在此便為重嶽發個聲,省得人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喜歡重嶽,重嶽有我這一生最快樂的記憶。而今,我站在豁沐走廊,看著無邊無際的荒涼暗紅,想起宮如靜前輩也曾踏足於此,便不由得生出斯人已遠我續之的感慨。感慨之餘,我看向梟千歎,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自卑又自負的小孩子,眼角的皺紋也很深了,舉手投足,都帶著十足的帝王威嚴。可在我麵前,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屈居我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可我知道,他早已經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了。“千歎,就送到這兒吧,接下來,是我自己的路了,黃袍加身,諸多身不由己,快回去吧。”“師兄,我們都不小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時候,我想好了,過些時日,我便傳位下去,然後去貓園長住終老,我這一生,在那裡開始,也該在那裡結束,如果有一天你來了,去那裡找我,或者,為我上一炷香。”“貓園啊……真是好久遠的事了啊……”有一少年闖入我的眼簾,直直跪倒在我身前,眼巴巴看著我。“他真像你啊,千歎。”我看著他年輕的麵孔,回憶不斷地湧起,當年的貓園,師傅,初零,李信……“師兄,我小兒子很聰明,也很仰慕你,就帶他走吧,是你的話,我很放心。”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這一刻,他很像當年那個小小的梟千歎。“是麼……很殘酷嗎?”我問他。他歎息一聲,“帝王家事,很多我也有心無力……”我笑了,“彆這麼喪氣,在其位謀其事,自然而然——你,叫什麼名字?”……——摘自旅人宮如靜後又一名名震碧荒的旅人染劍華所著之書《後來的重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