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夜宿永和宮後,門可羅雀的庭院突然變得門庭若市了。各宮的姐妹日日晨起而入,送燭而出,門檻幾乎都要被踏壞了。甚至有些奴才佝僂的腰背在不知不覺中挺直起來,堂而皇之的替我收受了這些祝賀、奉承的禮物。尤其是長春宮的茹淑女,時不時的將宮中的布料送來給我,又將自己宮中為數不多的君山銀針挪一些送我。尤其是一麵絕種玉料,連卿黛這種見過世麵的看了,都不能移開目光,不住驚歎道,“茹小主給咱的禮物,再砌兩個屋子也是裝不下的。” 扶崧也道,“與其她小主不同,其她人來都希望能見一麵皇上。她每次來隻和小主嘮些家常,可見是真的與小主投緣。” 她的心思,果真這麼簡單麼?我搖頭道,“哪裡有那麼多不求回報的真情,皇上欲修繕慈寧宮,她父親垂涎工部的差事已久,這可是個肥差。” 卿黛恍然道,“小主的意思是,咱們與她之間,反倒更像是互幫互助以利益為主導的團體聯盟。”說著又道,“可是,她從來沒有開口讓咱們幫助過她。” 我淡淡一笑,說著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勳子,道,“這幾日明裡暗裡,茹淑女不知朝我身邊的內監使了多少銀子,教他們不時的在我耳邊吹風,楊大人想要接手工部的差事。” 卿黛問我道,“那小主的意思呢?” 我微微一笑,“你們記住了,事關朝政,我的態度永遠是不聞不問。” 卿黛道,“茹小主也真沉得住氣,幾天才打聽出這樣無關痛癢的態度來,倒不如她自己來問的乾脆。” 我低眉淺笑道,“且再看看她能忍耐到何時?才肯向我開口!” 卿黛悵然歎了口氣,“原來小主心裡早就跟明鏡似的。” 我歎息道,“也好,有時候依賴於感情的關係反而沒有利益結合的關係更牢固。” 這日想念小時候的吃過的碳烤栗子,正逢著扶崧將炭盆裡的火焰調到正盛,因此決定自己烤著吃。扶崧將篩好的板栗身上劃了個十字刀口,一並扔進了炭盆裡,不時有劈裡啪啦的爆裂聲,不一會滿殿充斥著炭氣揮發的香甜味。此時司設監總管趙富琛送了條雲錦織金軟蠶冰簟衾被到我宮裡,朝我賠笑道,“自小主侍寢的那夜後,皇上就下了旨意,要奴才趕出一條龍鳳呈祥的被褥來。奴才已經拖了幾日了,剛做好就趕緊給小主送了過來。” 扶崧問道,“像這樣重要的東西,你們難道沒有提前預備下一條嗎?” 趙富琛笑道,“姑娘不知,這龍鳳呈祥的被褥唯有皇上大婚的時候,才給配下一條。原是按照太後的規矩,備了一條放在嫣貴人的景仁宮。若是被人知道了奴才還私自預備下了另一條,那可是掉腦袋的罪過。”說著又道,“皇上特地吩咐過了,彆人有的,小主一樣也都要有的。” 我瞧見衾被最外層是萬福萬壽花邊,中間的是龍鳳呈祥的圖案。趙富琛又解釋道,“小主您瞧,這被麵和被裡須得一根金線縫製到頭,中間不能斷線,不能接線,更不能結成疙瘩,寓意千裡姻緣一線牽。織造這樣寬達九尺的錦被絕非易事,須得由提花工和織造工兩者相互配合完成,幾十人一天隻能織出兩三寸。奴才緊趕慢趕才趕了出來,還望小主滿意。” 我又問他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依照宮中的慣例,初春後的幾日,各宮的炭火都應該陸陸續續的取消了,永和宮卻絲毫沒有減少,這是為何?” 趙富琛解釋道,“這也是皇上特地吩咐的,皇上說小主素日裡格外畏寒,永和宮可延遲炭爐的裁撤。這幾日多用出來的木炭,從來年冬季小主的份例中扣除便是。” 我擔憂的道,“這樣會不會有違宮規?” 趙富琛卻不以為然的道,“宮裡雖有規矩拘著,但拘的都是那些不得寵的小主。這世間的規矩,原不是就為了貴人而設的。小主深得皇上寵愛,便是再放縱十倍,又有誰敢多說一句。這宮裡的小主不受寵,便被規矩壓著一輩子。像小主這樣深得皇上寵愛的,便可以踩著規矩,製訂規矩。”說著又極為恭敬的道,“若是小主還有其它的需求,吩咐奴才即可。小主的規矩,便是奴才的規矩。” 待送走趙富琛後,一連過了幾日,後宮依舊風平浪靜。清晨我站在院子裡為花澆水,深春的暖陽似罩在燈籠的燭光般,發射出根根橘紅色的金線,照在麵頰上暖洋洋的,格外舒服。臨夏之際倒是暖和多了,溫潤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漏映到我身上輕輕搖曳的光暈,愈加顯得我容光瀲灩。片刻歡喜,便喃喃道,“真是難得的好天氣。” 扶崧怕我畏寒,為我披了件紫綃梅花紋披風,小貴子見我不經意間抖了抖肩膀,便上前請示道,“小主若是覺得熱了,奴才給小主將披風取下吧。” 說著便要上前為我取下披風,忽而扶崧用手臂淩空一攔,蔑然一笑,“你這是作甚,分明是這天氣太冷了,小主才打了個激靈,依奴婢看,就彆取下了。” 我略微笑笑,“你們一個說我冷,一個說我熱,我到底該聽誰的?” &nbs > 小貴子的臉“騰”的一下紅了,見當眾被扶崧折了麵子,加上方才的蔑然一笑,小貴子心中火起,早已沉不住氣,急赤白臉的道,“奴才渾身都冒汗呢,還是給小主取下吧。” 扶崧卻擋在我的麵前,抓著他淩空的手腕不鬆,執意不肯退讓半分,“我在小主身旁服侍多年,是你了解小主,還是我了解小主。” 二人誰也不肯退讓半分,在我的麵前爭執起來。見小貴子頭頂冒著熱氣,鼻尖墜了幾滴汗水,不知是熱的還是被扶崧氣的。卿黛忙圓場道,“是否取下披風,不是小主說的算麼,你們難道要逾越本分,強拿小主的主意!” 卿黛說他們逾越本分倒也不過,她們便都賭氣不再言語,我方淡淡的道,“是有些熱了,那便取下披風吧。小貴子,彆讓這披風徒增些褶皺,你現在就送回殿裡。”說罷便將披風取下,小貴子賠了十足的笑意,衝我諾諾的應著。隨即衝著扶崧輕輕一蔑,滿眼皆是得意之色。待他走遠,扶崧氣道,“小主你看,方才小貴子氣焰有多囂張。奴婢偏要折了他的麵子,小主不知道這奴才平日裡多盛氣淩人,在咱們永和宮裡當差的,哪個沒有受過他的氣,如今竟敢當麵對小主放肆。” 見我眉間稍怒,鬱然道,“小貴子的不安分我也略有耳聞,他仗著我得寵,私底下不知如何淩辱旁人。”說罷便神色一晃,凝神望著卿黛,“扶崧與我亦姐亦妹,我從未將她視為奴仆,還望妹妹以後多調教些。” 卿黛急忙施禮道,“小主言重了,小貴子他不敢對小主無禮的,隻是之前聽人說起過,小貴子是司設監總管趙富琛的表弟,進宮之前便四處打聽哪位小主得勢,被趙富琛安排到了永和宮。” 她們隨我踱步緩緩前行,我隻淡淡的道,“趙富琛為人勢力,他的表弟倒也不讓人意外。” 用過午膳後,隻覺得身子乏了,便側身躺在紗窗旁的一張貴妃榻上,背靠一個絹紗彩繡靠背。涼風驟起,隱約覺得背上一陣寒風略過,又聽見一陣環佩清脆的響動,以為扶崧上前來了,也並未回頭去看,隻吩咐“她”道,“將靠背往下挪一挪罷。” 來人方才將靠背往下挪了一挪,隻是挪動的力度有些大,好似男兒應有的力度。我卻絲毫沒有察覺,繼續道,“再往下些,挨著腰間舒服些。” 他又往下挪了挪,然後攏了一條羽紗立狐披風披在我的身上,雙手按住我的雙肩,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這樣呢,是不是能舒服些了?” 聞聲我猛的一回頭,見皇帝正坐在貴妃榻的邊緣,報以溫潤一笑,親自為我調試角度。王提乾躬身立於皇帝身後,還有卿黛等一乾隨從,都不敢出氣。榻前人數雖多,卻極為安靜。他溫文如玉的道,“除了先帝,還從未有人敢背對著朕說話,你可是第一人。” 他的身影在日光的搖曳下恍如隔世,我神色猛然一凜,急忙起身行禮,“嬪妾見過皇上。”隨即便抱怨道,“皇上來了也不通稟一聲,好讓嬪妾早做準備恭迎聖駕。” 他卻平心靜氣的道,“朕看那些大臣們呆板的奏折,看的倦了,所以想要去禦花園散散心,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你這裡。聽你宮裡人說,你用完了膳正躺在榻上小憩,便下了令不許人打攪你的好覺。” 今日清晨化的濃妝早已淡去,懶起畫娥眉,兼之一直沒有梳洗,脂粉原是一直擦到後頸窩,如今也淡去了許多,便推諉道,“待嬪妾重新梳妝一番再來見駕。” 他坐在貴妃榻的邊緣用力抵住我的手腕,久久不願離去,“朕瞧著你就算淡妝也勝羅敷幾千倍”又道,“讓朕替你畫眉如何?”說著幽幽一笑,“閨房之內,夫妻之私,莫過於畫眉者。” 我臉上一窘,但還是含羞的點頭應了。皇帝又道,“餓不餓,朕叫她們時常在你宮裡備了些點心。” 我方發覺自侍寢那夜後,我宮裡的點心就沒斷過。 一連幾日,皇帝都要夜宿永和宮,於我而言是莫大的恩寵,於後宮姐妹卻是莫大的妒忌。這日接駕後,我起身極力推辭,“萬萬不可,皇上大喜之夜就冷落了眾位姐妹,如今理應去景仁宮陪嫣姐姐,嬪妾要做賢妃。” 皇帝隻含笑看著我道,“什麼,你要做賢妃,那朕日後便封你為賢妃如何?” 我一時語塞,急忙推諉,“皇上,後宮素來遵從‘賢慧淑德’四妃,賢妃更是四妃之首。是嬪妾口誤,並無封妃之心。若是這話傳到了她人的耳中,恐怕又起波瀾。” 他按捺住性子,執意說道,“待明日再去景仁宮陪嫣貴人說話。”他又聳了聳肩道,“明日就是立春,朕要在交泰殿設家宴,到時候眾位妃嬪都會到。” 我輕聲說道,“是,嬪妾到時出席就是。” 心裡卻在憂愁,我的這份盛寵怕早已被各宮的姐妹們垂涎。可他他執意要留在此處,也罷。以前小時候娘親為哄我入眠,常在塌邊為我講述牛郎織女的淒婉愛情。我於兒時懵懂中,隻感歎世間的恩怨情仇如蜉蝣般,令人難以捉摸。如今深陷紅塵,對他的愛意早已烙在我的心頭,如殷紅的朱砂般難以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