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皇帝的層層安排,刑部的人辦事最為利索,教周錚底下的惡奴頂替了他行凶殺人的罪名。紀法似鐵,律例如鋼,百煉鋼在絕對的權力麵前也不得不化作繞指柔。一番運作下來動靜雖小,卻把朝堂上氣勢洶洶的彈劾聲壓的無影無蹤。次日早朝,周錚跪在禦前乞罪,皇帝隻是佯裝憤怒的訓斥了周錚一番,並未作出實質性的處罰。待被侍衛扶著身子踉蹌起身,周錚轉瞬瞧了一眼大殿中的諸位大臣,帶著一臉的譏笑和輕蔑,好似自己是這場朝堂風波中的弄權者。 在服侍我用早膳的時候,卿黛疑惑的道,“真是奇怪,明明宮中放出風來要嚴懲周錚。今個早朝皇上隻是不痛不癢的訓斥了幾句,好似點茶煮酒般清淡的略過。” 見我置下碗筷,一旁的內監當即遞過盅茶水來供我漱口。經過幾個月的宮廷生活,對於這種規律到麻木的伺候,我已經適應。接過茶水,靜一靜道,“高明的人都不會輕易動怒。甚至更高明的人,還會‘表演憤怒’,你且記住了,本質上卻是他冷靜的一種表現罷了。” 卿黛略頓一頓,“小主的意思,皇上從未打算要懲戒周錚?” 我點頭道,“周錚身居二品大員的重要職位,運往遼東的戰馬錢糧皆要經過他的手統籌安排。此刻裁撤了他,會引起朝局動蕩,邊疆戡亂的。皇上不想過分動搖國本,放過周錚是代價最小的辦法,因此隻得袖手作罷。”說著我發自內心的喟歎道,“所謂的君恩,不過是權衡利弊下做出的抉擇罷了。” 用過膳後,心裡想著上林苑的桃花盛開也就這幾日的光景,實在不想錯過這一片繁花旖旎,片刻起身道,“如今上林苑的桃花想必開的昌盛極了,咱們去上林苑賞花如何?” 眾人都應了聲“好”。 扶崧臉上猶帶歡喜之色,朝我興奮的道,“今日沾了小主的光,可算要大飽眼福了。” 朝陽的和煦春暉將一片花海映的更是豔麗極了,上林苑的一排桃花像燃起的一片片熊熊火焰。隻是看得久了身體乏了,便要折回宮去。一路繞到了承乾宮,承乾宮自萱姐姐被皇帝禁足後,就鮮少有人來往。一輪新日劃過精致的角樓,灑下一抹朦朧昏暗的光。青天白日下,倒是顯得蕭條極了。那日宴席之上,雖見萱姐姐梳妝精致,卻也難掩麵中的病態。我心係萱姐姐的安危,便教扶崧上去叩門,不一會承乾宮裡的侍女琉星探出半個頭來,見是我,向我微微施禮道,“奴婢琉星見過珍小主,小主萬福金安。” “我記得你。”我微露笑意,又問她道,“萱姐姐最近如何了?” 許是心憂自家小主的病情,琉星雙目早已泛紅,當即含淚道,“回稟小主,我家主子本身就有舊疾在身,自上次家宴被皇上譴責後,禍及我家老爺,更是一病不起。” 前朝和後宮本是同枝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當下我關切的問道,“萱姐姐懷有舊疾,怪不得上次家宴便覺得她氣色不好。” 在琉星的引薦下,我步入了承乾宮。初見萱姐姐有氣,卻無力的躺在榻上大口的喘著粗氣。見我來了想要起身相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隻是躺在病榻上訕笑道,“你來了,我與你並無任何交情,未曾想你卻是來看我的第一人。” 我忙上前去按捺住萱姐姐的手腕,叫她不必起身。又委婉的笑了笑,“也算不上是特意,隻是路過承乾宮,特來拜姐姐一拜。” “那也是有心的。”萱姐姐嬌弱的道,“好巧,我也好些日子沒有和人說說話了。” 依言坐在萱淑女的身旁,與她閒話。我見她麵頰慘白異常,大熱天的,身子卻被一襲棉被緊緊裹住,朦朧中聽她恍惚道,“叫你見笑了,我隻覺得天冷極了。雖是臨近盛暑,隻覺得宮中的一座座宮殿好似一座座銀子築成的山丘,毫無生氣可言。”說罷又哀歎口氣,“他又厭惡極了我,直教我覺得活著沒什麼盼頭。” 窗台邊緣支架上的一盆紫薇花挺著碧綠的莖稈,紫紅色的花蕊迎著灼熱的驕陽,一朵挨著一朵開的極為盛放,花骨朵星星點點的綴滿在淺綠色枝葉叢中,充滿生機,與病懨懨的殿內極不相稱。見她道,“這些花是我精心挑選的,在眾多花卉中,我獨愛紫薇。雅而不俗,花香雖不撲鼻,但淡淡的香味讓人回味無窮。更重要的是,它不與百花爭春,獨擇初夏盛放,這份低調我很喜歡。” 見她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早已氣喘籲籲,虛弱的撫了撫胸口。我急忙上前去一撫萱姐姐的額頭,轉首對琉星道,“怎麼這樣燙?還不去請太醫。” 琉星急道,“去請過了,他們見小主觸怒了龍顏,深得皇上厭惡,都一味的推諉,實在推諉不過,便過來隨便一瞧,不想授人以柄,連藥方都不肯開,隻道小主靜養一番即可,便一直拖到了今日這般嚴重。” 我手掌重重一拍床榻邊緣,道,“姐姐被賤人所害,皇上受人蒙蔽沒有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太醫都這般冷漠?” 萱淑女眼前一亮,激動的道,“你相信我!”旋即又搖頭道,“不是皇上的意思,必是身後有人主使,教太醫院的太醫們動彈不得。” 我又問道,“我聽琉星說姐姐患有舊疾在身?” 萱姐姐且泣且訴,“是哮喘。”略顯惆悵的道,“我這哮喘病是打娘胎裡就落下的病根,無藥可治的。” 我見佇立在旁的卿黛在猶豫著,不知以低微的身份,是否該在此時介入兩位金貴小主的交談。我看出了她的猶豫,當下問道,“可有話說?” 卿黛稍加思忖便道,“奴婢猛的想起太醫院有一個醫術精湛的太醫可用。” 我也恍然醒悟道,“莫非你說的是太醫院的宋太醫?” 小貴子一怔,微微蹙眉道,“太醫院有好幾個姓宋的太醫,還請小主明示,是哪位姓宋的太醫?” 我脫口而出,“宋朝生!” 素聽聞後宮的姐妹議論,此人性格桀驁,醫術卻極為精湛。當下萱姐姐病危,也顧不得這許多,特地叮囑道,“去請,便是綁也要綁來!” 小貴子卻推諉道,“小主可要三思,皇上可是親自下旨給萱小主禁的足,二位小主私底下見麵已是違禁。若是再因此事惹惱了皇上,那可得不償失了。” 萱姐姐體力不支,早已躺在我的懷裡,驟然顯露厭棄之色,“妹妹何故為我去觸怒龍顏。” 我甚是惱火,宮中敢這麼和我說話的他倒是頭一個。我回眸斜瞪了他一眼,當即喝道,“快去請!” 誰知在這緊要的關頭,小貴子卻一把臥倒在我的麵前,聲淚俱下道,“小主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永和宮的一眾奴才們想想,白白的讓一眾奴才跟著受罪,奴才們吃些苦頭倒也沒什麼,就是怕小主到頭來也如萱小主這般,被皇上怪罪。” 卿黛也在一旁氣得直跺腳,見勢不容緩,便自薦道,“奴婢去請罷,就算綁也要將那個姓宋的給小主綁來。” 我一怔,沒想到卿黛一向沉穩慣了的性子下,竟還有如此剛烈的一麵。 我見萱姐姐體力不支,忙用手去撐著她的肩膀,肌膚接觸之處,頓覺體溫迅速上升,全身發燙。整個承乾宮裡裡外外都忙起來了,一盆涼水一盆涼水的接力,為萱姐姐散熱。扶崧還不忘叩在我耳邊呢喃道,“若是小主病成這般模樣,皇上還不急瘋了。” 萱姐姐本就久病不愈,如今又氣又惱,就此一蹶不振,躺在榻上昏死了過去。不一會聽到殿外熙熙攘攘,抬頭一看,在卿黛一旁的指點下,一名身穿正八品太醫院官服的清 官服的清儒後生硬是被承乾宮的幾名內監綁了來。身上捆滿繩索,倒是長著一副清淨儒雅的樣貌。卿黛急忙上前道,“小主,這便是太醫院大名鼎鼎的宋朝生,太醫院見奴婢奉了小主的旨意,任誰都不敢上前阻攔。” 見宋朝生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怒目而視,朝我嗔道,“真是有辱斯文,本官是不會給你們如此無禮之人看病的,哼!” 初見宋朝生這副傲慢的樣子,料是難以馴服之人。我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他的麵頰,不鹹不淡的問道,“不知先生可學過孔孟?” 他先是一愣,不及我忙著召他問診,卻破天荒的與他談論舊識。卻仰頭不肯直視我,隻是睥睨道,“為醫者誰人不把孔孟之道作為醫德,並以此為終身信仰。” 我眉目頓時舒展開來,反譏笑他道,“哦?依我看先生原來隻是個假道學,真小人罷了。” 宋朝生眼睛朝我一瞥,“何以侮辱本官的人格。” 他愈是驕縱,我愈是一副不理睬的模樣,抬手取過一個鬥彩纏枝花卉紋盤於手心中把玩,輕蔑的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孟子曾說過,君子之於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難道宋太醫從未聽說過。” 我的發問讓他耳目一新,一派盛勢又令他略顯局促,卻不得不回我道,“怎會沒聽說過?” 我冷冷一笑,置下杯碟輕蔑的道,“那宋太醫也定然聽說過齊宣王‘以羊易牛’的故事。因為他親眼看到了牛即將被殺的樣子,而沒有親眼看到羊親自被殺的樣子。於心不忍,便教人把即將被屠宰的牛換成了羊。齊宣王還會以眼不見為淨為自己開脫,可是你見萱姐姐如此嬌弱的模樣,竟無一點憐憫之心。” 不及他張口諱辯,我銳利的發問步步緊逼,“依我看,宋太醫就是沒有醫德之人,連禽獸都不如!還滿口的孔孟之道,真是好不知羞恥。” 這招激將法果然有用,宋朝生蹬時被激怒了,“我不是沒有醫德,我隻是不願意給...給她瞧病。” “好一個不願意。”我冷冷一笑,“這真是我聽過天底下最無恥的開脫,分明是你醫術不精,所以才裝作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 宋朝生被我氣得渾身顫抖,“你!你竟敢嘲笑我,我精通這天底下最有名的藥理,我若是論二,誰敢論一!” 沉寂許久的大殿終於再度熱鬨起來,隻是這份熱鬨源於我和宋朝生的爭執。我隻是付之淡淡一笑,宋朝生醫術高明,心氣也十分的清高,對付這種人,誅人定要誅心。他愈是生氣,我愈有把握將她馴服。此人隻可用言語相激,不可用金銀相勾。當下又咄咄逼人的道,“人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一口氣說了如此多,我端起茶杯綴了口茶,緩了緩語氣。我深知這時候斷不能停下來,否則就將前功儘棄,繼續嗬斥道,“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依我看,閣下就是不仁不義,是非不分之人。你還敢說你遵循孔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孔孟若是知道有你這樣的學生,定會氣的跳出來指責你這不肖子孫!” 宋朝生急忙解釋道,“我並不是那不仁不義,是非不分之人。” 果然中了我的計了!當下唯有加緊緊咄咄逼道,“從你一進這承乾宮開始,你所做的一切,可曾有仁有義?是非分明,你問一問在座的宮女們信嗎?” 卿黛趁機搖了搖頭,幽幽切齒道,“依奴婢看,這位宋太醫就是是非不明之人。” 滿堂站立的宮女內監都在紛紛附和。 宋朝生被我們氣臊的臉紅脖子粗,又找不出什麼言語反駁。殿前的珍珠簾隨風微動,我更加激進的道,“你生而為人枉為人!” “詭辯,真是詭辯。”宋朝生當下狂笑不止,目光一黯,隨即朝我猛地搖頭道,“好一出唱作俱佳的戲!好一場酣暢淋漓的罵!不才還從未見過口才如此了得之人,能在大殿之上將下官罵的體無完膚。”當下鬆了一口氣,掙脫著對一旁侍候的內監道,“還不快給我鬆綁,束縛著我如何給你家小主瞧病。” 一旁的內監瞧了瞧我,見我滿意的點了點頭,方將束縛的繩索解開,宋朝生當即朝我一拱手,“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之人,竟然用我平生所學來侮辱我,教我不能反駁一二。就憑這,可見小主真乃當世豪傑,敢問小主芳名?” 我也起身回禮道,“範玉珍” 宋朝生眼前一亮,“原來是近來深得皇上寵幸的珍小主,怪不得皇上如此偏愛。”說罷便朝卿黛躬身問道,“敢問這位小姐芳名?” 卿黛一愣,頓時漲紅了臉,清脆的道,“我...這個...你儘管叫我卿黛即可。” 宋朝生朝卿黛矜持施禮,道,“多謝卿黛姑娘方才救我於水火之中。” 卿黛不解,反問道,“我何時救你了?” 宋朝生訕笑道,“若不是方才姑娘情急之下將我捆綁了來,那下官便是珍小主口中的不仁不義之徒,要背負一生的罵名,如何在世間立足。下官服了,心服口服。” 蠟燭襯著宋朝生懸在地麵上的身影,削薄的嘴唇輕抿,早已朝卿黛深深一躬。卿黛刹那間心頭微動,忙起身推諉道,“方才言語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見諒。” 我興奮的道,“還請宋太醫為萱姐姐診治一番。” 宋朝生軒昂道,“人不可以無恥,更不可無仁無義。但請珍小主放心,我宋朝生定平生所學奮力一救。” 見我嘴角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沒想到後宮姐妹口中桀驁的宋太醫,竟還有這般祥和的樣子。” 殿堂內的人都開懷大笑,唯有小貴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宋朝生走至榻前,徐徐朝我道,“下官從剛才的‘望’字一訣就瞧出了大概,病榻之上的貴人身體虛弱無力,從剛入殿堂時候的微汗至如今的大汗淋漓,皮膚輕度發紺,極有可能身患瘧疾。”遂伸指往萱淑女的脈搏上一搭,頓感無力而浮之感,歎了口氣道,“果然是瘧疾!”說著又朝我解釋道,“萱小主長期就有哮喘的舊疾,所以此病較平常來勢異常凶猛。” 說著便在箋紙上揮墨寫下藥方一貼藥方:“白虎十克,何首烏三十克,甘草十克,一日一劑,水煎服,兩天便好。” 待禮送走宋太醫後,萱姐姐的嘴角朝我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當即讚道,“皇上不愧喜歡極了你,你為人賢惠,並且馭下有方,像宋朝生這般桀驁的人都能被你馴服,姐姐愧不及也。”萱姐姐強撐著身子倚在靠背上,唉聲歎息道,“隻是叫你見笑了,看我現在的這副模樣,當真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說著又低聲歎息,一字一句的道,“以妹妹如此才氣,如此性情,留在規矩擾擾的紫禁城倒是束縛了你。”說著又微一蜷指,“有些人,天生就不該步入紫禁城。” 一副藥湯下肚,萱姐姐的氣色逐漸好了許多,旋即又恨恨的道,“害我淪落如此地步的人就是魏玲沁,是我疏忽了。本以為借此機會假意攀附魏玲沁,適當的時候給那個賤人一個下馬威,未曾想卻被她搶先一步算計了。” 我乘機問道,“妹妹有一事不明,還望姐姐賜教?” 萱姐姐躺在病榻上喟歎道,“你且問吧,我的命都是你救回來的。我若是知道,定當知無不言。” 我蹙了蹙眉,開門見山的問道,“姐姐可知,為何太後從來不食福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