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焉和離歌隨著那人向東邊而去,走了不一會兒便見到一座氣勢恢宏的建築,在街邊格外鮮豔,門口兩座石獅子,甚是威武雄壯,那人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請兩人進到裡麵。 離歌和顏焉一前一後向裡走去,向內走去,方才看出這建築和凡間的縣衙建造規格相似,但是又更是寬廣雄大,那人領著兩人走過一道長廊繞到後麵,走入一間偏室,這偏室中沒有點燈,是從窗戶外麵透進來的光,顏焉向裡先看了看方才隨著離歌邁步進去。 一人坐在正前方的蒲團之上,臉色蒼白,竟然是個極其俊秀的青年,看起來有些病弱,好像是長年受著疾病的痛苦,眉間籠罩一層淡淡的霧靄。 顏焉看看那青年,又轉頭看看離歌,眼神中儘是疑惑,這個青年給她的感覺不像是地獄中人,反倒是像是西湖斷橋邊撐著紙傘的清俊少年,眉眼之間都帶著煙波,帶著煙波,顏焉仔細向這人看去,心中一頓,這個人和之前在忘川之邊看到的那個女子倒是有些相像,不知道兩人有沒有什麼關係,不過一個是枉死城城主,一個是忘川河中受儘苦楚等著情人的癡情女子,又能夠有什麼關係。 離歌走上前一步,向那青年微微點頭微笑道:“近來可好?”顏焉聽到這句打招呼,向兩人看看,便明了這兩位原來也是舊識。 那青年向離歌微微笑笑,又向離歌笑了笑,道:“我一直便是那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位是?” 離歌微笑答道:“顏焉。” “恭喜,你們兩個快坐下。顏姑娘你是初來枉死城吧,不知道要不要嘗嘗此處的菜肴?”青年指著麵前的兩個蒲團。 離歌牽著顏焉相鄰坐下,顏焉對於枉死城的菜肴沒有絲毫興趣,看一看是不壞,隻是吃就難免讓人想入非非了,顏焉向那青年微笑道:“多謝了,不過在下並不饑餓。” 那青年向顏焉微微一笑,笑容也是煙籠霧罩一般,飄渺而清淡:“好。我叫孟辛離,姑娘叫我辛離就好。” 顏焉聽到這個名字,目光瞬地轉到離歌看了他一眼,離歌在凡間時候經常自己化名叫做辛離,我那時候還以為不過是隨便起了一個名字,可是這名字卻是和這位城主名字一樣,而這兩人原來便相識,看來離歌叫自己辛離並不是亂叫,可是他為什麼要用彆人的名字呢。不過這位枉死城城主說自己叫孟辛離,那麼也就是說他並不是那位卞城王,那麼他應該隻是為卞城王管理這枉死城的城主的了。 離歌拉了拉顏焉的手,顏焉方才從這疑惑中回過神來,原來那孟辛離正微笑看著她問她打算在枉死城呆多久。 顏焉搖頭道:“不知道,我並沒有打算,是離歌帶我來這裡的。” 孟辛離笑著看離歌,笑容中帶著幾分戲謔,離歌道:“我們在枉死城要住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還靠辛離你照顧了。” 孟辛離擺手道:“你來枉死城,我自然是要好好安頓你的,你已經這麼久沒有來了,我又不能夠出枉死城,我們也是很久沒有見了。這一次你能夠帶著嫂子來,我也替你高興。” 這一句嫂子叫的顏焉一驚,登時便要從蒲團上站起來,離歌拉住她手,輕輕握了握,向孟辛離道:“我們沒有成親的。” 孟辛離抬頭看向門外,目光悠遠似乎並沒有砍特定一件東西,出神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再看一看雲岫,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離歌道:“我來枉死城時候在忘川河邊看到她了。” “她怎麼樣了?”孟辛離急切問道。 “她還在等他,我經過時候正是他上一世過世,過奈何橋,她從忘川河上來看他。” 孟辛離低下頭沒有再問,但是看得清他臉上的惘然。 原來那個女子叫做雲岫,雲無心以出岫,這名字也合她,沒想到那女子真的和這位城主有關係,離歌原來那時候就已經認出那個女子,可是一直沒有和我說,真是不坦誠。真不知道他和這個孟辛離是什麼關係,她心中忽然冒出一個詞,龍陽之好,不,不,怎麼可能呢,她用餘光撇撇離歌,又撇了撇孟辛離,卻不料離歌忽然轉頭瞪了她一眼。 “你最近身體是又差了一些嗎?”離歌向孟辛離問道。 孟辛離抬起頭來,道:“一直便是那樣,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痛了些,所以不能走動,這才差人將你們請過來,不然我便直接去找你們了。” 離歌道:“你的那些老毛病,總是這樣,你為什麼從來不告訴她?” “你不也是這樣嗎?”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像你一樣,你現在這樣又是何必。” 孟辛離笑了笑,沒有回答。 “算了,你若是願意說早就願意說,我不勸你了。勸你也是白說。”說到最後一句離歌竟然有些生氣,拉著顏焉站起身來。走出門外,門口一個人忙迎上來道:“離公子,城主給您準備的還是老房間,顏姑娘,您的在離公子隔壁,可要現在看看?” 離歌的怒氣還沒有散儘,道:“我先出去走走。”拉著顏焉直接穿過來時走過的長廊,又繞過一架藤蘿花架,走回到進來的那大門邊,直接便又出去。 顏焉心裡則是思考著兩人最後那段對話,可是直到走到門口還是沒有明白,兩人的對話究竟含著怎樣的深意,孟辛離不告訴誰什麼,雲岫?告訴她什麼,什麼老毛病?而孟辛離又說離歌不也是這樣,離歌也怎樣,他沒有告訴誰什麼嗎。 走出大門外,又走到熙熙攘攘的枉死城街道時候,離歌看著顏焉皺眉思考的小臉,笑了笑道:“哪裡想不明白,直接問我不就是了?” 顏焉抬頭道:“你都願意說,說實話?” 離歌道:“你問吧。” 顏焉問道:“你以前便認識孟辛離嗎,他是誰,為什麼是枉死城的城主,但是連出枉死城的權利都沒有?” 離歌道:“我以前曾經在冥界呆過一段時間,認識了他,他原本和那個雲岫是情人,他被人陷害而死於非命,死後來到黃泉路,可是怎麼也等不到雲岫,後來被鬼卒趕到了忘川,讓他喝了孟婆湯,可是他不願意,堅持要等雲岫,那麼便隻有一種方法,就是在忘川中呆一千年,在忘川時候,他等了很久很久,方才看到雲岫,可是那時候的雲岫已經忘記了他,因為雲岫已經喝了孟婆湯,雲岫走過了奈何橋,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後一次,一千年之後,他可以離開忘川,不喝孟婆湯,帶著對雲岫的記憶去找雲岫時候,才發現,雲岫正好來到忘川,這一次她是等另一個人,也正是湊巧,這一千年前的那一世和最後一世她也都是叫做雲岫。”離歌忽然停住,不再說話,看著天上血黃色的天空,愣愣出神。。 “然後呢?孟辛離呢?”顏焉看到離歌忽然停下來,急忙問道。 離歌收回目光,看向顏焉,臉上釋然一笑,仿佛是忽然想通了什麼一般,接著道:“後來,他陪著她在忘川裡,一起受那忘川的苦楚,然而這是不合規定的,後來,約莫過了七百多年,鬼卒知道了,將他帶了出來,要強逼他去投胎,可是他不願意,後來遇到了卞城王,卞城王讓他做了枉死城的城主,但是在忘川中呆了那麼一千多年,他的身體早已受到了極大的摧殘,所以來了枉死城之後便是常常受著疼 常受著疼痛,痛的厲害的時候,便就不能行走。至於為什麼他不能離開枉死城去找雲岫,很簡單,因為即便是枉死城的城主,也是枉死城裡的人,枉死城裡的人是不能出枉死城的。” “那麼也就是說雲岫是知道和認識孟辛離的,但是卻並不知道他是在忘川河中等自己一千年,也不知道他在忘川河中陪著自己過了七百多年?” 離歌點點頭。 “這,這。為什麼孟辛離不願意說呢?” “雲岫心中牽掛的是她現在等的那一位,並不是他,他不知道該怎樣說,而他也不願意這樣告訴雲岫。” “孟辛離真是一個癡情男子,我若是雲岫,知道了,一定要和孟辛離在一起。對了,你為什麼以前也說自己叫做辛離?” 離歌道:“隨口一說罷了,用的並不多,就冒用了這個朋友的名字了。” 顏焉盯著他道:“果真?” 離歌道:“騙你做什麼?” 顏焉繞著他走了兩圈,不再詢問這一點。 兩人又繼續沿著那街道向前走。 “對了,孟辛離不願意去告訴雲岫,那麼我們去告訴雲岫可以嗎?” 離歌道:“我是不能去告訴雲岫的,我答應過他。” 顏焉停下腳步,笑著看他,道:“你這句話還有另一個意思嘍?” 離歌點點頭,和顏焉一樣笑著。 顏焉踢起腳步,拉住離歌向前走,道:“要說孟辛離和雲岫都是癡情的人。可是也算得上陰差陽錯了。真是可歎可惜啊。若是那個蕭常洛有孟辛離一半癡情,錦暄最後也不會帶著遺憾死去。錦暄會在冥界嗎?” 離歌道:“她灰飛煙滅了。” 顏焉歎道:“可惜。” 血黃色天空下的枉死城沒有一點風,兩人走在街道上,越走越僻靜,周圍也漸漸生出了荒草,顏焉看著那荒草,想到黃泉的彼岸花,又想到忘川河的飄渺,想起那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黯壓壓的血黃色蓋在頭頂,荒草漫漫,隻剩下不知道什麼時候遺留下的斷壁殘垣,在凡人的死生裡實在是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可是想一想,妖又怎麼逃得過死亡,而神仙也一樣有其災難的時候。 離歌握著顏焉的手,站在這一片荒草之中,兩人雖然沒有交談,但是心中所想卻是一致,這樣的世界裡,依靠的隻有這顆心。 離歌側頭看向顏焉,眉梢眼角浮起微笑,不管以後怎樣,不管未來如何,現在是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現在的時光總不能辜負,自己比起孟辛離已是幸運太多,等了這麼多年,等來了顏焉,一個忘卻了前塵的顏焉,他找到她,陪伴著她。 離歌沒有說的是,他與孟辛離的相識是在忘川河中。在忘川之前,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可是卻消除不了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太痛了,就想要忘記,可是那些孟婆湯喝下了一碗有一晚,都不過是水而已。孟婆告訴他跳下忘川,呆久了,就會忘記了。 離歌跳下了忘川,他在忘川了過了幾百年,遇到了一個又一個信誓旦旦要去等待的人,可是忘川的痛很快就讓他們忘記了,忘記了等待,或是放棄了等待。他遇到了孟辛離,一個看起來文弱但是卻又堅持過了那麼多年的人,他看著孟辛離等到了雲岫,看著孟辛離在雲岫身邊,隻是默默的陪伴,看著孟辛離離開了忘川,而他發現自己在忘川這麼多年還是忘不了,他要爭一把,他要試一試,他要出去看一看,也許畫兮沒有死去,也許畫兮到了人間。也許畫兮的魂魄還存在在哪裡。他也離開了忘川,離開了忘川,竟然在偶然間看到了一支荼蘼,他感受到了畫兮的精魄,那荼蘼上有畫兮的精魄,他從那天開始,天天在荼蘼身邊,照顧著荼蘼,可是卻又從不露麵,荼蘼去了丹青山,他也跟著到了丹青山,荼蘼有了一個名字,叫顏焉,他覺得很好聽,荼蘼漸漸長大了,荼蘼和畫兮的性子並不太一樣,是另一個人,一年又一年,一百年又一百年,他常常來看荼蘼,一呆就是很久很久,一千年過去了,當荼蘼下上的時候,他也跟著荼蘼,從那天以後,除了有必要的事情,回到洞府,他便在她的身邊,她開始並不知道,可是後來,他在荼蘼身邊,很久,很久,陪著荼蘼一起做了很多事,經曆過了很多事情。這一千多年,孟婆湯,忘川河都無法忘記的畫兮卻漸漸忘記了,顏焉這個名字刻在了他的心上,是用那一支荼蘼花枝刻得,可是卻刻的那麼深,那麼深。 顏焉忽地一轉眼,看到離歌正看著自己的眼睛,那麼深,眼睛如一潭湖泊,深深的湖泊,顏焉看著那離歌,沉浸到那湖泊中。 兩人相擁在一片荒草之中,血黃色的天空一片血色,照著那萋萋的綠草,有一種慘淡的鮮豔,烈火一樣燃燒在綠草之上,沒有風,沒有雲,殘垣斷壁,踩在腳下,這樣的風景裡,兩人幾乎站成了永恒。 當花開的時候,很多人常常忘記它曾經的模樣,而一直陪在它身邊的人愛著那花朵一般愛著它每一片葉子,當花落的時候,依然在花的身邊,靜靜地,靜靜地,風來了又去,雪飄了又化,什麼都不會改變,碧落黃泉,天荒地老。 冥界,凡間,相隔一道鬼門關。 而魔界,凡間,也隔著深深的溝壑。 秦淵坐在輪椅之上,身上穿著的深黑的衣服,那麼黑,那布料也極是特殊,黑色上泛出一種淺淺的亮,而那亮卻並不刺眼,隻是一種極尊貴的光澤。秦淵看著眼前門外的一大片荼蘼,手中緊握著一塊暖玉,身前卻是一張黒木的寬桌,他的白發在灰暗的房間裡也有些暗淡了。 桌前跪著的是一個黑衣男子,跪了許久,秦淵道:“起來吧。” “是,主上。”男子站起身來。 “他們進去了嗎?最晚什麼時候能夠辦好?” “進去了,最晚,一個月,最快,半個月。”黑衣男子答道。 秦淵拿起桌前的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主上。” 他桌前的紙上,正畫著一朵開了一半的荼蘼,秦淵又添了幾筆,還是放下筆,輕輕歎息一聲,輕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還未離開嘴唇便已經被吞咽下去。 那荼蘼上的墨跡顯然是有新有舊,可見已經畫了許久,可是這麼久還是沒有畫完,始終是沒有盛開,那葉子都隻有一邊。 魔界就是勝者為王,他勝了一場又一場,即便雙腿殘廢,可是卻又勢不可擋,難以想象,若是有一雙正常的腿,將會怎樣。 誰能夠想到曾經的圓明觀的道士會變成如此這般模樣。 他不願意回首曾經,可是卻又忍不住想起,因為那些痛苦中又夾雜著許多他不願意放棄的快樂。 當發現一切都是一場欺騙,而自己自始至終隻是成為欺騙者的工具,欺騙者的利用,他從來的選擇都是在彆人的算計或命令之中,而卻又從來不知道,他也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般,而這場夢太長,夢醒的時候沒有想到,沒有控製,夢醒的時候不是白幡獵獵,而是鮮血滿地,這樣的殘忍又怎麼能夠忍受。 秦淵將筆輕輕放下,凝神看著眼前的畫,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