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晉從昏沉的睡夢之中清醒過來,他厭惡的揉搓著自己的頭發。顯然這位總兵官大人所思慮的是想再多睡一會,但他不能如此。 穿著好自己的衣物之後左晉拄著自己的臨時拐杖一瘸一拐的出了門,在門外的親兵趕忙將他攙扶上轎,他們所行的目的是城牆。 “唉……”看著毀於戰火的西城左晉不免在心中哀歎,自打昨日戰事告竭後百姓們便一窩蜂的離開渭南向著西安去了。此時此刻留在渭南的恐怕也就是一些鰥寡孤獨和他們這些當兵的了。 在閉目養神一段時間後左晉被士兵們攙扶著上了城牆,首先視察的是西門。這裡的城牆被破壞的最為嚴重,兵員損失也是最為龐大。 “左總兵好。” “左總兵好。” 士兵們看見左晉一瘸一拐的被親兵攙扶著上了城牆後紛紛問好到。眼下的左晉雖然說依舊未有餘錢來給他們發放軍餉,但是單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士兵們還是樂意多給左總兵一些時間的。 “嗯。”左晉微微向著諸位來問好的士兵點頭,臉上被闖軍劃上一刀的他實在是不樂意咧嘴讓傷口複發。 在簡單對著諸位士兵揮了揮手之後,左晉一路沿著城西向南而去。登城防衛的士兵大多都是值的夜崗,所以左晉一路巡查過去不少的士兵都在打著哈欠。還有幾位困倦極了的士兵甚至直接站在城牆之上睡著了。 但左晉並沒有處罰對方,在簡單的將對方搖醒後左晉便徑直離開了。而那被搖醒的士兵則是滿臉羞愧的繼續站著崗。 “呼……”看著不遠處升起的太陽,左晉放鬆的長呼出一濁廢氣。遠處的天空為這太陽所感染成魚肚白色,微微泛藍的色彩就在左晉等人的上空浮現。 “換班!”伴隨著遠處的聲音,一隊又一隊的士兵正緩緩從城下登上城樓,那是孫守道的人馬。左晉回身看著換班的這一幕,被接過班的士兵大多零零散散的排成一隊沿著換班士兵走上來的道路緩緩向下離開。 “走吧。”左晉對著身側的諸位親兵說道。隨後在淩厲的寒風之中,左晉又開始了他的巡視。走在白灰色又夾雜著些許血漬的城牆之上,左晉的思維不由得稍稍泛遠。他在想自己與哲布等人的未來是如何一個模樣。 但不管哪一種猜測其結果都不甚美妙,善用刀劍者必死於刀劍之下。 “欸!趕緊的。給我拿下!”伴隨著不遠處官兵與百姓的紛擾聲,左晉緩緩從幻想之中回過神來。他將視線朝著城下望去,幾位身著戎裝的士兵正推搡著一位百姓。那百姓的妻子一麵緊緊畏縮在他的男人身後,一麵死死拉住自己的孩子。 “軍爺,小的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呀。還請軍爺通融通融。放我們一家老小走吧。”那男人的語氣幾近哀求。一張黝黑的麵龐和其粗糙的雙手足可以證明這個漢子的身份,但這位底層百姓眼中卻又閃過不屬於這份淳樸的狡黠。 “放你們走?走到哪裡去?去潼關給闖軍報信嗎?不準!今天誰來了都不好使,你打哪來回哪去吧。”領頭的一位士兵死死擋住那農夫的去處。 “這大戰剛剛結束,你就想回華州。怕不是闖軍的細作喲。”另一位士兵同樣麵色不善的說道。 在聽到眼前士兵說自己是細作之後,那漢子的臉都要被嚇白了。他可是知道眼前這些官兵定罪之後的手段的,這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家破人亡。 “軍爺,軍爺。小的真的不是細作。”男人一麵說著,一麵咬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兩銀子遞給了眼前的那一位士兵。“這點東西不成敬意,還請軍爺通融通融。” “嗬。剛才不拿出來,現在拿出來?”領頭士兵不懷好意的揶揄道。 “這種就是不畏德而畏威的小人。”一旁的另一位士兵輕笑一聲應和道。 “軍爺……” “行了,行了。你趕緊走吧,我們是不會放行你的。還有,把銀子給我收回去。這要是被有心人檢舉到孫千戶那裡去了我們誰都落不著好。”領頭士兵厭惡的揮了揮手,示意眼前的農夫離開。 “唉…”那農夫微微歎了一口氣,旋即領著妻小又重新回走。手上的那一兩銀子被他交付到他妻子的手中,而那個樸實的鄉下女人則是把衣服解開將那銀子放在最深處的棉衣之中。 左晉目視著這一切,在歎了兩口氣後他要身旁的諸位親兵暫時留一下對方的腳步。等到農夫一行人惶恐的被士兵們攔住好一陣子後,左晉才瘸著腿姍姍來遲。 “你們是要出城對吧?”左晉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一行人道。“這大戰剛剛結束,向東也未必安全。何必此時如此匆匆出城呢?” “這…”農夫為難的撇了撇自己的妻子,但那位婦人顯然更加膽小隻是帶著孩子繼續依偎在他丈夫的身後。 “實不相瞞,小人我家中的糧食已經告竭。如果再呆在渭南城中,恐怕…恐怕這一家老小就要餓死了。”黝黑男人在估量了一下左晉的身份後低著頭訴說到。 “糧食?諸位鄉紳不是都據實發送了嗎?依著我看,這東西至少還可以撐個十來天沒有問題吧?”左晉蹙眉道。他實在沒有想到就在自己眼皮子低下,就在這裡還有如此嚴重的貪腐事件。 這些東西,真是無可救藥。伴隨著對於鄉紳們的刻板印象左晉在心中憤憤不平到。 “大人有所不知,這糧食的發放是按照丁戶來算的。”黝黑的男人在歎了一口氣後拿捏著自己的語氣說道。“我家的這兩個都是女娃子,所以這糧食也就隻能依照兩戶女丁來發放。可憐我家的這些個娃娃了,平日裡受人欺負也就算了,臨頭了連口飯都吃不上。” “當家的彆說了。”那農夫身旁的妻子忽地便嗚咽起來。在其看來,沒有為自己男人生下個男丁的確是她的責任。家中但凡在有一個小子絕非是現在這個樣子。 “唉……董艾!你去把李翰叫過來,我記得分發糧食這事情一直都是他在負責來著。”左晉對著身旁的親衛吩咐道。 “是。”跟在左晉身側的親衛點了點頭,在半炷香後李翰便被這位親衛喊到了百姓的麵前。 “這是?”懷揣著困意,李翰打了個 打了個哈欠問道。 “發糧食這事有點問題。”左晉將李翰拉到了那百姓看不見的地方小聲詢問道。“你這些天的配發方式是怎麼樣的?” “嗯?就和以前一樣啊。有男丁的而且樂意給我們運送物資的就多發,不樂意而且少男丁的就少發。”李翰疑惑道。在他看來這樣的分發方式不僅調動了城中居民保護渭南城的積極性而且還有效節約了糧食以供大軍開支。 “嗯……”左晉沉默了下去。的確,李翰的這種分發方式的確是沒有什麼問題。但於情於理而言,左晉還是不樂意看見有百姓落魄到連飯都吃不起的境地的。 “糧食還有多少足數?”左晉繼續問道。自打他入城之後他就將這東西儘數托付給李翰了,他隻依稀記得在大軍開拔潼關之時糧食的存數並不少。 “還有個百來石,但更多的還要等張巡撫來給咱們送。之前闖軍攻城的時候把西城的倉庫付之一炬了,城裡麵的糧食也並不多。”李翰好奇的將視線往那幾位百姓看去,他蹙了蹙眉繼續道:“怎麼,他們沒有糧食了?” “嗯。”左晉點了點頭。 “那他們手推車上的東西是什麼?全部都是衣物嗎?沒有那麼簡單吧?”李翰撇著頭將視線往那幾位百姓看去。 “這……” “我去看一看。”李翰一麵說著,一麵大步走向那幾位百姓。 而那漢子在看見李翰走過來後稍顯的有些心慌,他向後退了退對著眼前這位文人式樣的男人問著好。 “大人好。” “噢,沒事。”李翰笑著擺了擺手,他走到男人的手推車旁用手撫了撫男人手推車上那乾癟的包裹問道。 “衣服?” “是,是,是。”男人點頭如搗蒜。 “噢。”李翰點了點頭,徑直將男人擺放在上麵的兩個包裹拿開。而在那包裹的最裡麵的則是一個被塞的滿滿當當的布袋子。“這是什麼?” “這是西城被破那一天小民在街道上搜集的一些小玩意。“那黝黑漢子頗有些緊張的說道。 “小玩意?“李翰蹙了蹙眉,他探上前去用手將那袋子扯開。在袋子裡麵的都是一些殘缺了的木凋與石凋,看上去像是從房子上被打掉了的裝飾物件。 “大人……“ “不對啊?你這出城怎麼不帶糧食?你不是要回去嗎?不帶糧食你怎麼回的去?不怕在半路上餓死嗎?” “這……” “不會是車子裡麵還有隔間吧?”李翰笑了笑回退兩步道。隨後在其的招手下,兩位士兵趕忙上前將眼前的那兩位百姓擒住。 “李翰!”左晉站在遠處聽的不甚清晰,但當他看見李翰忽地喊人動手之時他知道局勢有變了。 “吱嘎。”在將手推車上的物件都拿開後,李翰用手使勁的在推車的板麵上扣索著。果不其然被其扣索出一塊木板下來,而在木板下麵的則是一個小小的空間。 “這得有個幾斤了吧?”李翰將袋子掂量掂量後說道。不過他倒是無有嘲弄對方的意思,他隻是蹲了下來和對方細細分析道。 “有男丁,助守城。每戶每天是依照著男丁的多寡來的,一個男丁就多給三兩。有男丁,但是沒有幫助守城,是依照著二兩來給的。而家中是女娃娃的,則是依次減去半兩。除去每戶固定的八兩糧食之外,你家應當是領取十一兩。沒錯吧?” “沒錯……。” “可是你這裡有的可不止是可以存出來的呀。”李翰笑了笑,他將那糧食重新放回了隔間之中。“那裡人?” “小的是華州劉家鎮的。” “糧食?” “小民靠平日裡給城中的大戶人家當苦力換來的。”見到自己的小聰明被眼前官員發現,黝黑男人隻好照實說下去。 “嗷。”李翰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示意士兵將這二人放開。“沒有事了。”李翰拍了拍手對著左晉說道。 但左晉的眉頭顯然鎖的鐵緊,看著眼前欺騙自己的這幾位百姓左晉在不知不覺中感到一股無名怒意在心中蕩漾。 “泥鰍。”左晉在目視著那一對百姓離開城門之後不滿的說道。“真是不知數,要是彆人我看他們這一家子都要死在這小聰明手上。” “農民是這樣的。”李翰拍了怕左晉的肩膀說道。“倒不如說是世道逼著他們這樣的。你想想如果他們說自己有糧食又會怎麼樣呢?搞不好就要被大兵們給強征了過去,為了保命這也是他們的求生之道。” “我都這樣寬慰百姓了,他們還是這樣。要我說真是不畏德而畏威。” “那又能怎麼辦呢?百姓們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起來的。左總兵啊,你和他們才打了多久的交道。他們為什麼要信咱們呢?” “我保住了渭南……”左晉啞住了。他忽地想到這些所謂的功績對於眼前的那些百姓們來說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答桉是無意義。 的確,左晉保住了渭南。 的確,左晉暫時逼退了闖軍。 但是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百姓嗎? 是為了那些所謂的鄉紳。 對於百姓而言,同意不納糧的闖王顯然更加值得投靠,而這些鄉紳們隻會繼續竭澤而漁的壓榨他們。 “嗬。”李翰苦笑著拍了怕左晉的肩膀,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是一切的意思都已經寄托於那苦笑之中了。 左晉也旋即苦笑。 迄今為之他所做的都是為了什麼?百姓嗎?不,左晉為的是那些鄉紳。不論左晉是否樂意承認,此刻的他及其手下部將都不過是鄉紳們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唉……”在一聲歎息聲中,左晉一瘸一拐的向著來時的方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