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男子將那名森羅殿殺手放下,安置在一旁的石頭上,後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帶著些哀求道:“殿主大人,您快走,不必管我!”隻要殿主能走,來日定可以重建分殿,何須與他一起,葬身在這片竹林。不承想清秀男子放聲一笑,問道:“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隻是一件工具,原本……” 工具?清秀男子不禁低頭看了一眼,這名森羅殿殺手臉色蒼白之極,仿佛全身的鮮血都已經流乾了,隻是他的臉上掛著很美好的笑意,那種直麵死亡,希望永存的笑容,如此坦蕩,如此平靜。 “你不是工具。”這一刻,殺人無數的殿主眼眶竟隱隱有些泛紅,本就一群亡命之徒,暫時聚集到一起,拿人錢財,索人性命,他從未想到過手底下的這群人會有如此忠心的一天。 他堅定地說道:“你不是工具,你是我兄弟!” “殿主!”那人身軀一震,眼眶中有鮮血流出。 “怕死嗎?” 那名殺手搖搖頭,“不怕!” 清秀男子拍了拍那名殺手的肩膀,後者大約隻有一個人形,缺肢斷腿,雙目失明,他心中頓覺得一陣酸苦,殺手……殺手,結果到了最後連個全屍都留不下,這就是身為殺手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將彆人的生命視如草芥,終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也會賤如草芥。 他深吸一口氣,扶著那名殺手躺下,祭出兵刃,朝著祈君欣走過來。“你應該知道,束手就擒不是我做事的風格。”他手腕一抖,一柄軟劍迎風抖直,劍刃泛著寒光,清脆的龍吟乍響,驚起一大群飛鳥。 就是這把劍,晶瑩似白玉,軟綿如錦緞,卻斬斷了無數的堅兵利器,也斬下了無數顆頭顱,再堅硬的東西,到了這把劍的麵前,也會脆得如一張白紙,經不住多餘的一劍。 “這個地方不錯,也配得上你殿主的身份。”祈君欣玉手翻覆間,黑白兩色的靈氣像一尾遊魚,在她的手指間蜿蜒遊走,“我與森羅殿的殿主也算得上舊識,看在他的麵子上,我可以任你選擇一種死法。” 青衣女子從容至極,絲毫沒有因為麵對的是殺手組織的頭目而露出一絲絲的慌亂,她一步一步地走去,距離清秀男子越來越近,下一秒雙方之間的距離不過三四步,揮劍便能殺上前去。 “從你來涼州的第一天起,我便通知過殿內眾人,切不可對你身邊的那名天宗弟子出手。”清秀男子竟也沒有絲毫緊張,他十分相信,在還未做出選擇前,麵前的青衣女子不會對他出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我三令五申之下,還是有人為了那點可憐的酬金,暗中違背我的命令。” 祈君欣問道:“這算求饒嗎?” 清秀男子搖搖頭,說道:“不算,森羅殿的殺手尚且氣節加身,殺身成仁,我身為殿主,又怎麼能做出拱手而降的無恥行徑。”他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青衣女子出言打斷,“氣節?惹人恥笑!” 她玉手一握,漆黑色的劍便顯化出來,說道:“殺手本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若是活著落在刺史府手中,隻怕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生不如死是什麼滋味了,為了逃過這樣的結局選擇自殺,與氣節何乾!” “隨你怎麼說,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清秀男子長歎一聲,抬頭遙望著夜空中那一彎明月,皓月當空,良辰美景,若是能死在這一時刻,也算是這不幸結局中唯一的幸運了吧。“可是森羅殿的存在並非意外,殺手組織存在於黑白兩色的中間地帶,就像你手中的那兩股靈氣,一股代表死亡,一股代表生機,我們身為殺手,替好人辦壞事,替壞人辦好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像森羅殿這樣的殺手組織必須要有。” 祈君欣淡淡說道:“森羅殿可以有,但你必須死。” 清秀男子點點頭,“也是,誰讓我們動了那個叫淩風的天宗弟子。”他低頭輕笑著,涼州分殿尚未完全建成,不然也不會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裡被刺史府踏平,可是外界不會有人知道,分殿被踏平,人員被追殺,這一切事件往上追溯,源頭竟然會是那個年歲不滿十六的天宗弟子。 荒誕又離譜! “他到底是誰?”清秀男子問道,一位普通天宗弟子顯然不可能讓祈君欣如此看重,但他又想不通淩風的真實身份。 “你沒有必要知道。” 他又笑著問道:“因為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不錯。” “唉,與你交手,我絕無勝算。”清秀男子頹圮地歎著氣,他不認識淩風,但他認識祈君欣,這張精致的臉頰他曾在很久以前見到過,那個時候他還隻是一名森羅殿的中層,跟隨殿內長老常駐東秦京師。直到現在,他也記得清清楚楚,那一日東秦皇宮爆發出驚天的能量餘波,宮闕大陣毀壞者不計其數,眾人出屋看去,隻見在皇宮的上空,一道倩影正在和東秦的皇帝陛下交手。 雙方爆發的戰鬥實在驚人,一方是睥睨天下的皇族至尊,一方是驚豔絕倫的青衣女子,恐怖的氣浪和威壓讓京師內眾多所謂的高手隻得全力抵禦,頗為狼狽,而半空中,那道倩影已是越戰越勇,靈氣沸騰,出神入化。 敢公然在京師重地和東秦陛下交手,這份膽氣遠超眾多男兒,他心中激蕩起萬丈高浪,隨即將那道倩影的容貌深深地記下。時隔多年,他沒有想到會在涼州——東秦皇朝的勢力範圍,再次見到那道倩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下達不準對淩風出手的命令。 這兩人日夜在一起,關係 ,關係非同一般,若是他們傷到了淩風,祈君欣必然會找他們拚命,他雖為分殿殿主,但論起實力,比之東秦皇帝陛下差距太過明顯,他不認為自己能在祈君欣的手下撐過三招。況且分殿還未建成,大陣仍有缺陷,一旦被祈君欣尋上門來,他們連個倚仗的後盾都沒有。 事實果真如他預料的朝著最壞的情況發展,分殿被滅,人員被殺,連他這個殿主,殞命也在旦夕之間。 竹林,氣氛陡然凝重幾分。 漆黑色的利劍已經按捺不住對鮮血的饑渴,祈君欣也不掩飾心中的殺意,緩緩地抬臂,劍指前方那人,說道:“你不必如此喪氣,這具身體的實力大不如前,若是拚死一搏,你未必沒有勝算。” “你如今的實力,比之以前確實下降很多,但對我而言,依舊是不可逾越的山峰。”清秀男子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鬥誌,手中的軟件雖然依舊直挺,但語言間卻多了些許不甘,“我雖是分殿的殿主,但也是一名殺手,我曾接過許多刺殺的單子,自以為對這方麵還算有些心得。依我看來,刺殺任務的成功,不僅在於刺殺計劃的完整,更在於目標人物的評估。” “我曾經調查過你,兵司主將趙寄奴,刺史府的最強戰力,但卻敗在了你的手下。”他自嘲著笑了笑,說道:“我本就不如趙寄奴,與你交手,勝算渺茫。”所以在分殿被攻破的時候,他沒有選擇死戰不退,而是立刻撤離,並迅速逃亡。這並不丟人,一個殺手,顯然是不可能被那些俗世的規矩所束縛,而且,他確實打不過祈君欣。 如若不敵,轉身便跑,這就是身為一個殺手最基本的素質。 “這便是你的遺言嗎?”祈君欣打算結束這場談話,和一個將死之人談論這許多,實在是有些浪費時間。子夜還未過,說不定那個少年還倚在窗戶邊,等待著她的那一句晚安。 “哈哈,人之將死,其言也多,平日裡我從未說過這麼多話,也不知今晚是怎麼了。”清秀男子灑脫一笑,並不畏懼即將到來的死亡。做他們這一行的,本就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後一天,說不定哪個時候,他們就看不到明天早晨的朝陽了。現在,一天終究還是來了,他果真看不到明天的朝陽了。 他說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何事?” 他又說道:“待我死後,放過他,可以嗎?” 青衣女子搖搖頭,然後在清秀男子悲戚的眼神中,緩緩說道:“我無法放過他,因為他已經死了。” 清秀男子猛地回頭,卻見青石上的那道身影正靜靜地躺著,胸膛已經沒有了起伏,鼻腔間也沒有了熱氣,他的軀體,正在慢慢地變冷。 死亡,已經在悄無聲息之間,帶走了他。 祈君欣說道:“你也清楚,他受此重傷,即便立刻治療,也斷不可能活命,更何況……” “更何況他一直跟著我逃命,唉,時也命也。”清秀男子決然轉身,手腕一抖,軟劍迎風而立,嗡嗡作響,“若是我死了,這把劍,請你收下。”他溫柔地看著手中挺直的利劍,追憶不止,曾沾染過無數強者鮮血的劍刃,不應該跟隨他埋沒於萬裡竹林深處。 他腳下輕輕一踏,暴衝而來。 漆黑色劍刃劃破空間,雖是靈氣所化,卻不輸任何神兵利器,青衣女子的速度極快,掌中的劍也極快,隻是一個眨眼,那柄黑色利劍就已經衝到了清秀男子的麵門前。後者後退半步,稍拉距離,反手刺去,軟劍如同一條白色的靈蛇,劍柄輕輕一帶,劍鋒嘶嘶,虹光閃過,斬斷了月光。 紛雜的劍勢四散飛舞,將四周大片的竹子斬斷,落葉紛飛,於月光下閃著點點微光。幾個呼吸間,兩人便已交手數個回合,一來一往之間,青色身影與黑色身影招式凶險,直取對方性命。 那柄晶瑩的軟劍猶如一根飄然若飛的腰帶,於黑夜中揮舞,空氣、竹葉、黑暗都在這柄劍下,粉碎一地。清秀男子的劍法帶著些飄逸,但更多的是直取性命的殺招,樸實無華。 戰鬥,越來越激烈、凶險,但造成的動靜卻異常微弱,好似兩個完全沒有修煉的俗世之人在過招。他們二人已經將全身的靈氣注入到每一劍、每一招當中,沒有絲毫的外泄,尤其是清秀男子,更不舍得浪費一絲一毫的靈氣。 鏘——清脆的劍鳴,傳遍萬裡竹林,驚起沉睡的倦鳥。 待兩人錯開身位,竹影斑駁,月華蕩漾,青衣女子緩慢回身,神色平靜。黑衣男子卻沒有回頭,臉色慘白,嗤嗤一笑,輕搖著頭,說道:“不出所料的結局……”他的話沒有說完,隻聽得噌一聲,他身軀一震,隨即低頭看去,漆黑的劍,從他的胸膛穿過。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說道:“這把劍,歸你了。” 晶瑩的軟劍掉落在地上,像一根玉帶,純澈剔透。 他向前撲倒在地。令人聞風喪膽的森羅殿分殿殿主,已死。 祈君欣將劍收回,抬步走過去,撿起那把柔軟的長劍,奉於雙手,在月光下仔細打量著,隻見在劍的一麵刻著一行細小的文字:攜君之誌,功敗垂成,唯有一死,可報君恩。 墨淵閣的弟子嗎?祈君欣眼神一凝,頗有些好奇的看了看地上的那具屍體,這一行文字說的是墨淵閣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凡是從閣中走出的弟子,都會將這句話刻在自己的重要物件上。 “若你真的曾是墨淵閣的弟子,那我就能明白你會出手救下他的原因了,你終究還是動了憐憫,而森羅殿的殺手,是不可以有這種情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