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吃過早飯,李信便又去那個位於怪石區域北部名為‘青牛’的小村子了,既然那位鼎鼎大名的前代空寂衛首領呂藍溪肯傳授武學,姬明雪便樂得如此,所以不僅沒有因為李信拜師兩門而不悅,反而分外高興。武學這東西,總是多多益善的,尤其是李信的天賦支撐得住一心二用,並且適合修行代青昀的武學,便更不可浪費了好機會。這些日子,李信常去代青昀那裡走動,有時候甚至會一待就是好幾日才回來。早飯後不久,梟寞來貓園走了一遭,跟眾少年玩鬨一番後,又抱著酒壇子痛飲,飲完就開始演練姬明雪教給他的劍吞初式。並且他坦白了,粗略的劍吞,他其實早就會了點兒,就是在初零修行的時候偷學的。對此,姬明雪笑說:“你這個盜版靈師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一般沒有指導,光靠看而領悟他人武學,幾乎不可能,因為道則是無形的,一切武學形式,都是道則的體現,而一類道則,可以用數之不儘的形式施展。然而梟寞就能光看看便可以模出個小成的精意神來。——光練還不過癮,梟寞壓製境界跟初零切磋了一下,並且隻以劍吞對劍吞。結果,梟寞次次輸,饒是如此,他還大放厥詞說,不出三月,定能贏過初零。然後梟寞表示要去怪石最堂皇的青樓玩兒最漂亮的女子,據他說,那裡的主人花大價錢去大城裡買來了一名花語王朝的戰俘,姿色絕美琴藝無雙雲雲。他還問染劍華要不要一起去看美人彈琴,對此姬明雪沒有表明任何態度。不過染劍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喝酒可以……那種地方,還是算了吧。”他如是說。梟寞則哈哈大笑,“那種地方?哪種地方?——那可是好地方啊!真是年輕不懂事!”染劍華毫不客氣地頂他一句:“我將來是要成為第二名旅人的,我跟你不一樣!”言下之意,隻知道留戀風月的梟寞,實在沒追求。梟寞也不把染劍華的話當回事,“沒去過青樓的旅人!那叫旅人嗎?宮如靜又不是沒去過!——他有一本書,叫做《青玉華顏》,寫得就是他在華顏王朝的時候,與王都青玉街的三千妖嬈粉黛之間的故事!嘖嘖,宮如靜可真是有福氣啊!”染劍華震驚了。“我……我不信!你就編吧你!”梟寞看著支支吾吾的染劍華,大笑拂袖而去——宮如靜到底去沒去過青樓,是沒有誰確切知道的,所以那句“宮如靜又不是沒去過”確實是梟寞胡謅的,不過,那本《青玉華顏》,倒並非是寫風塵女子,隻是梟寞拿宮如靜來表達一個“旅人也不排斥美人”的意思罷了。至於死板的初零,和自己的侄子梟千歎,梟寞是沒問他倆的。 說到底,還是這個脾氣直爽的染劍華最對他的心思。——中飯過後,李信還沒有回來,染劍華把視線轉移到了姬明雪的紫柩上,那把劍正安靜地躺在桌子上,是文靜柔和的模樣,絲毫沒有梟千歎到來當日,對敵時候的殺氣凝霜使人驚駭。“老爺子啊,李信那家夥跟我說,要不是要刻意壓製著白河槍的鋒芒,他一擊就能砸斷我的風鳥,像屠雞宰狗一般——忒囂張了!”染劍華一臉痛色,眼睛卻一個勁兒的偷瞄著案頭那把紫柩,“能不能把你的紫柩給我使使,我打完李信再還給你——也算是替你教育一下他做人要謙虛。”染劍華說的這事屬實,不過李信卻沒說“像屠雞宰狗一般”,他隻是敞開心扉陳述了事實,對於這個大大咧咧充滿活力的旅人,李信還是分外看得上眼的。隻是李信沒想到,染劍華為了玩一下姬明雪的劍,轉眼就以此事為跳板把他賣了——當然,也隻是惡作劇一般,染劍華也知道老爺子肯定不會相信的。此刻的姬明雪正慢悠悠喝著自己製作的粗茶,天氣仍冷,茶已經涼透了,但他還是喝的有滋有味。眼神低垂,坐在躺椅上搖來搖去,很自在享受的樣子,就在他身旁,響尾打著呼嚕睡得正香,長長的白胡須不安分的抖動著,很有意思。“彆拐彎抹角,想看就拿去。”姬明雪滿不在乎地說。染劍華頓時喜不自勝,就要上前取劍,準備拿手上仔細欣賞一下絕世高手的佩劍——自從自己被救出那天,第一次見到這把劍,染劍華就對其神往不已,隻是一直沒敢提。劍者的劍,太貴重了。今日頭一次見到姬明雪沒什麼情況就取出了它,還輕飄飄地置在了桌子上,已經偷偷瞥過好幾次的染劍華終於忍不住了,機不可失,老爺子可很少把劍亮出來的,他想。初零和梟千歎這兩個人明顯注意到了這邊的對話,初零收了劍,梟千歎收了刀,立刻一起湊上去,不必說,他們也對這劍有想法。初零跟在姬明雪身邊最久,自響尾出現的那天夜晚他第一次看到這劍,就很神往了,但是因為驕傲,他一次都沒提過“看一看”,可實際上他作為一個劍者,比誰都更想仔細看一看最巔峰的劍。梟千歎倒和染劍華同樣心態,覺得那劍很神聖,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幸而今日染劍華終於憋不住開了口,否則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起來瞧個仔細。總的來說,姬明雪還是不夠威嚴,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把跟隨自己多年重逾生命的佩劍,就那麼隨意交給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也確實太寵著這幫徒弟了。染劍華的手已經摸到了劍,卻沒有著急拿起來,而是看了看身邊的初零和梟千歎,隻覺得莫名其妙有點兒緊張。又看了看老爺子,他還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但染劍華卻察覺到一絲危機。“我聽說啊。”染劍華收回了手,作滿腹經綸狀,“那些絕世高手的劍,劍中有能夠壓垮大嶽的劍意,和足以鋪滿蒼穹的劍氣,至於其中靈力,能輕易碾碎千萬生靈。”他盯著桌上的紫柩,突然覺得它就像一頭隻是暫時安靜沉睡的猛獸,極具威脅性。初零和梟千歎驚訝地看了看染劍華,覺得這旅人又一次證明了他某些時候的敏銳。姬明雪樂了。“真被你猜著了。”他喝一口茶,然後很不雅地把一些碎茶葉吐在地上,“本想著你拿起他的時候,稍微露點兒劍氣,讓你出個醜——沒想到,被你看破了。”“既然如此。”染劍華有些氣憤地說,“你到底想不想讓我看你的劍啊!真是的!”初零梟千歎也盯著姬明雪。“拿去吧,想看多久就多久。”姬明雪笑著,“你已經出醜了——不是麼,旅人?”染劍華哈哈大笑,一把就把紫柩攬在懷裡,“老爺子啊,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經說過什麼了?我啊!最不怕的就是出醜!偉大的旅人宮如靜說過:男人,就是要厚臉皮!——他真的說過。”姬明雪還是笑著。染劍華拔劍出鞘,初零梟千歎紛紛退避開去,他就更加得意忘形。“我先耍一下,然後給你們!”說著,便跳入前方空地,起手了他獨創的靈予劍術。一時間,隨著劍舞,清麗的紫色幻影化入虛空道道,一劍又一劍,靈性的光輝燦爛閃爍。姬明雪卻漸漸不笑了。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九川峽合戰中孤獨高傲的絕代劍者,那日,他讓一生信奉有我無敵的林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品嘗到恐懼的滋味。那個世人皆知的碧荒旅人,瀟灑絕倫,踏過無儘山河,縱橫馳騁,天下稱皇。那個屹立紅城最高處,獨對千萬重圍的破刃大將,那日,所有的西部亂黨都記住了曾有一人,名宮如靜,曾有一劍,名靜鳶,一人一劍,殺寒千軍。斯人已遠,可不知為何,那沉寂已久的鋒芒似乎又在綻放,與眼前的小小少年融合。那個男人所作之詩,刹那湧起,仿佛狂濤。“超軼淩風如靜鳶,滄桑捭闔是風華,便以此身做長舟,孤獨為槳魂作帆。世事變換風中塵,千帆過儘一場夢,折翼斷空如朝露,道海駐足不可期。人言絕世如升龍,天下無雙世無敵,上古神事雖不考,無涯深處是無涯。怎知升龍若螻蟻,絕世之言太可笑,世間旅人道彼岸,齊天之上又為何?”粗糙渾厚的詩音,彌漫四野,縹緲如逸的劍術,輪轉無定,二者交織出非凡美感。梟千歎已經看癡了。初零隻是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如詩中意——生靈皆旅人,譬如靈師登高,可總有高處,武學無涯,哪怕升龍絕世,也沒什麼意義啊……——紫柩歸鞘,染劍華把它遞給初零,初零卻搖了搖頭,興致闌珊。“總有一天,我的劍,會比它更強。”初零說,語氣平淡,沒什麼氣勢,似乎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染劍華心有所感,想了想剛才老爺子那首詩,點點頭,作認可,然後看向姬明雪。姬明雪正在笑。“你們,都會比我強。”他說著看了看天,“我會看著你們站在比雲還要高的地方,然後開懷大笑!”他是雲中雪,少年們便是雲上人,還有什麼,是比這個還要讓為師者開心的呢?梟千歎從染劍華手裡接過了紫柩,卻沒有拔劍。“我這樣的人也會嗎?”他看了看初零與染劍華,隻覺得自己資質太差,超越師傅這種事,想想就覺得不可能。“會的!”姬明雪斬釘截鐵。初零和染劍華一同拍拍他的肩膀,親切的笑著,異口同聲。“會的!”梟千歎笑得燦爛,然後拔劍,高舉紫柩,道:“哈哈——其實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學著信哥跟你們謙虛一下而已啦!”然後他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紫柩,紫色的劍身上有很多圓形紋路,還銘刻有紫柩二字,輕輕撫摸過去,冰潤如玉。收劍,放歸原處。“哎,拔劍也不知道做什麼啊——我又不會用劍,能拿在手裡,已經很好了。”他握了握腰間驚鴻的刀柄,“我覺得啊,還是我的驚鴻好。”“屬於自己的兵刃,總是最好的。”染劍華認同地說,“李信那杆白河,比不上師傅給的風鳥!”他唰地拔出那把風鳥利爪做成的劍,直指天空。“終有一日,我要站在老爺子你也看不見的高處!”“儘說大話。”初零撇撇嘴。“謙虛那種東西,留給地獄吧,在人間,便要儘情囂狂!”少年旅人,神采飛揚。枯瘦遺將,老劍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