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間,豁沐走廊風聲大起,一雙少年靈師,刀劍並肩,來回貫過狹長的走廊,不知疲倦地狙殺著一切可觸及範圍內的無雙靈師,幾乎凡是與之相遇的,沒有哪個逃脫。就像掃**的狂風,發瘋一般地碾碎一切阻礙,‘呆狗’,再次向無雙帝國方麵的戰士展現了他們強大的力量與殘忍的心性。無雙震怒,大批的靈師小隊日夜穿梭在走廊裡,就像餓急了的禿鷲,盤旋不絕,隻為抹殺重嶽的這兩個突然瘋狗一般凶狠暴戾歇斯底裡的精英。無雙畢竟是無雙,帝國之尊,絕非等閒,趙刀虜和小呆眼開始頻頻受傷,幾次險些丟掉性命,而敵人,也漸漸地不再有大的傷亡。呆狗精銳不假,無雙也同樣有精銳,包括跟他們年紀仿佛的。——天黑透了,趙刀虜來不及走到帳中便倒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小呆眼則坐在亡魂木椅上,細心地包紮著身上大小的傷口,胸脯劇烈得起伏不定,她也很疲倦了。“快起來,傷口還在流血,得處理一下。”她說,額頭上全是汗水,黑發也濕成一縷一縷,因為累,也因為傷口帶來的疼痛。而躺倒一邊的趙刀虜身下的沙礫已經被他的血染紅了,他也受了不輕的傷。“太……太累了……甚至抬不起胳膊……”他費勁地吐出一口唾沫,接著說,“再動,才真的要力竭而死,流吧……流吧……我血多……”少年棱角分明的嘴唇往上揚了揚,吐出最後兩個字:“痛快……”小呆眼短促歎息一聲,並且擰起了狹細的眉毛,包紮的手法頓時變得粗糙簡單起來,她加快了速度——狗子需要我的幫助,不快些止血,真的會死的,她想。回想起今日的種種,被大肆圍捕,險象環生,小呆眼頭一次發覺活著真是美好,同時又為那些命喪她手的敵人在心底道聲抱歉——以前她不是這樣的。自信如她,她開始覺得自己可以背負著“雜念”,並且一如既往的強。——小呆眼扶起死狗一樣的趙刀虜,一邊嘟囔著“你怎麼這麼沉”一邊把他創傷處的衣服撕裂,傷藥和靈力一同灌注,很快便止住了血。趙刀虜呼呼大喘氣,一刻不停地汲取著天地靈力來恢複精神與力量,很快,他蒼白的臉色漸漸好了很多。“疼死我了……”他有氣無力地說著,身子還有些哆嗦,“還以為要死在墳裡了……”“冷嗎?”小呆眼問。趙刀虜動了動發烏的嘴唇,“冷……”重傷之下,以靈師之體也難抵禦初春之寒。小呆眼便抱起他,往帳篷裡走。“我還不想睡覺……”他掙紮了一下,“點火,我要看看這優美的夜色……”小呆眼翻了翻白眼,“行……”她把趙刀虜放在他的亡魂木椅上,麻利的從帳篷中取出被褥,一股腦兒蓋在趙刀虜身上。 趙刀虜嗬嗬傻笑著,看著她。“我被你抱過了……”他咳嗽幾聲,“這讓我以後怎麼見人啊!——我記得旅人的書裡說了,有些國家就這樣,男女授受不親,一旦有過接觸,就要相守白首了。”小呆眼自顧自在一旁燃起篝火,不搭理他。“你說我要真死在那裡,你會不會為我哭啊?”趙刀虜僅僅擁裹著被子,隻露出一個腦袋。火光忽閃著,越來越暖和。“我會給你報仇,但我就是不會哭。”小呆眼說。趙刀虜看著她身上被火蒸騰起來的一片片水汽,美麗的麵孔,就是眼睛沒什麼生氣,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搞得這樣子。“可我不想讓你給我報仇。”他怔怔地說,“眼淚才是我最美的陪葬。”美人淚,英雄銘。小呆眼大皺眉頭,終於不耐煩起來。“你廢話怎麼這麼多!你這不是沒死呢嗎?真煩!”“行!那就不說了——哎,你真是一點兒都不懂浪漫,怪不得他們私下裡都叫你屠夫少女,屠夫啊!沒感情的屠夫。”小呆眼瞬間撅起嘴,瞪著眼,拔劍。劍出鞘的聲音很好聽,可趙刀虜卻變了臉色。“你真的很想要眼淚嗎?”小呆眼竟然笑意盈盈起來,眼睛成彎月,似乎有非凡神采綻放,美麗的麵孔,透著絲絲的**。“不!不要了!你還是為我報仇好了!”趙刀虜驚呼,“我錯了!”小呆眼陡然收了笑,麵若寒霜,劍噌地回到鞘中。她不再看趙刀虜,而是呆呆的看著火。過了好久,她輕輕說了句:“還冷嗎,狗子?”沒有回應,回頭看去,少年已經睡著了,微微顫抖的眉毛,安安靜靜的。小呆眼凝視著他,突然很想笑,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新的戰士很快補過來了。七名中年大漢,兩名七十多歲的老頭子,一名青年女子,十個人都是靈師,看上去每一位都很精乾的模樣,應該都是好手。之所以來了十個人,是因為這方營地不屬於呆狗了。據說,在重嶽的南部那個名為怪石的地方,有一場誰與爭鋒的賽事,重嶽十之八九的少年才俊都會去那裡爭鋒。山賦親自找到小呆眼和趙刀虜,問他們願不願提前離開豁沐走廊,去參與誰與爭鋒,與整個重嶽的天才較量一番。“你們很強了,化界也近在眼前,不必多浪費時間。”山賦這番話其實相當於替兩人做了決定,他鋼針般的頭發和胡子雖然看上去亂糟糟的,卻一點兒也不損他的獨斷威嚴。畢竟,他是這兒的第一人。小呆眼和趙刀虜都有點兒驚訝,但也欣然接受。誰與爭鋒啊……倒是無所謂的事。隻是,終於要離開這裡了。——趙刀虜取出了舟年未喝完的醉千秋和他的斷劍,走到了那堆他用來計算人頭的木頭旁邊。橫劍亡魂上,千秋劃劍過。火燃燒起來了,代表著與這裡訣彆。他用儘渾身靈力,灌注手臂上,卯足了勁兒把斷劍扔向了豁沐走廊的方向。“舟年,時生,普查斯,陳平,厲擇言,豁沐走廊,再見了。”“豁沐走廊悲風響,訴說世事多慘殤……”小呆眼輕輕唱起了那首不被走廊認可的墳中歌。歌聲低沉,如濃霧暗夜,似重鼓悠悠。“……請君為我今生祈,願我平安出此墳。”趙刀虜靜靜聽著,直到她唱完。“突然有點兒舍不得。”小呆眼說。趙刀虜長歎一聲,“我也有點兒,看來豁沐走廊真是害人不淺,居然生生讓人留戀起了殺人的感覺,看來我們真是不折不扣的壞人啊。”小呆眼看著南方巍峨,道:“殺人者,不等同於壞人,壞人是個模糊的詞,總因立場而大相徑庭——我舍不得,隻是因為,如果我這一生到此戛然而止,那麼豁沐走廊的這段時光,便是我大半的人生了……我六歲就來這兒了啊……想想就覺得做夢一般,我對陷月沒什麼感情,甚至連母親的模樣都不記得了,認真說來,豁沐走廊,才是我的故鄉……”“這麼說——倒隻是我是個‘壞人’啊……”趙刀虜自嘲道,“我是真的有點兒貪戀殺人的感覺了……現在還有點兒緊張,都多久沒去過平靜正常的世界了……我猜我會不適應的……”當做一件事情做到越來越精進越來越麻木,往往就會朝著熱愛的方向變化,習慣年深日久,便會成為本能。——自明宗成那裡得來的四本書,被送給了山重,這名鐵血的將軍居然也是旅人的擁躉。當時他無意間瞥見到那幾本書之後,便隨口問是什麼書。抱著書走向以醉千秋為火引燃燒起來的亡魂木椅的小呆眼正準備把書也燒了,理由很可愛:他們可以在那邊看看書。其實她隻是看得不願看了而已,將來也沒打算重溫。“是旅人寫的書。”她說。旅人,鼎鼎大名於碧荒,山重向來對旅人著作很喜歡。“等一等,你要做什麼?”他又問。“燒了它們。”“不如,送給我吧,我喜歡旅人的書,收藏了好多絕版呢,我看你這幾本也挺不錯的樣子。”“可以。”山重捧書,視若珍寶,貫甲威嚴的粗礪將軍與裝幀精美的旅人遊記,看上去居然沒半點不協調。“《國士》《無涯獵鯤》我有,不過不是同一版,不錯不錯,《旗與歌》和《冰雪傳說》倒是聽都沒聽過……從哪兒得來的?”山重很有興趣的樣子。在豁沐走廊還能看到“書”這種東西,本身就稀奇。小呆眼微微皺眉,強忍下“真煩”兩個字,隨口敷衍道:“墳裡撿來的。”山重錯愕。而幾個月後,那首旅人宮如靜所作的《墳中歌》徹底被豁沐走廊裡的重嶽戰士知曉了。——巨大的白色風鳥帶動起猛烈的風,小呆眼和趙刀虜就坐在風鳥寬闊平坦的背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名身披獸皮衣的青年人,坐在風鳥的脖頸處,他是這風鳥的主人——風鳥,重嶽獨有的凶禽,並隻作為空寂衛的坐騎,所以他的身份也很明了了,正是一名高貴的空寂衛。而這名空寂衛,就是趙刀虜的大哥,趙遊親自指派來接他的。趙刀虜覺得太招搖了,可不這樣的話,他們可能趕不及誰與爭鋒了。高空中,小呆眼驟然擴大的視野裡,是狹長起伏的暗紅色荒原,遍布著無數化作小點的營地,還從未如此視角,一時間感覺熟悉又陌生。“再見……”她說。風很大,時刻關注著小呆眼的趙刀虜沒有聽清楚她說什麼,便問。小呆眼卻不答,隻是看著走廊。很快,走廊成了天邊一曲折紅線,直至消失不見。風鳥鳴叫數聲清冽,速度越發快了,翼下的山川飛快地倒退著,那空寂衛張開雙臂,白色的靈力透體而出,編織成一圈狂風不能侵襲的界限。風鳥的速度太快了,若不這樣,兩個少年人會受不了的,且不說會不會直接被風裹跑,就是定得住身子也頂不住風力的切割。界限內一片安靜。獸皮加身模樣野蠻的空寂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目的地,怪石城。”於是,在未來即將展開的包攬幾乎重嶽所有少年天才的“誰與爭鋒”裡,一名眼睛呆呆的女靈師,一劍驚豔,殺人不眨眼,在爭鋒的獵場裡闖出了赫赫凶名。又有一名自稱“趙子狗”的光頭少年,刀術超凡,並隨身背著一根木頭,像上古先民結繩記事一樣,號稱“刻木計命”,令人不寒而栗。這一年,風掬櫻十四歲,趙刀虜十三歲。——豁沐走廊。重嶽補給營。書記員舒慈看著一袋子金幣,足有五百枚,有些頭暈目眩,袋子裡還附帶一紙條:若有追究責問,儘推趙氏子狗即可。他想起了近日間的傳聞。良久,他仰天大笑出聲。“呆狗,一路順風!”舒慈知道,風掬櫻,趙刀虜,這座大墳大概已經盛不下這對天才少年人的道。少年人的少年時光,便如是葬在了此墳中,少年人的燦爛未來,便如是平安出得此墳。從此豁沐,再無呆狗。——呆狗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