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李恒方手指的掐弄裡一下子就到來了。半輪彎月,數點星光。白馬關在兩座陡峭的高山之間靜臥著,像一幅剪影。快到半夜時,關門悄悄地開啟,數千嘍囉兵不聲不響地走了出來,向白天裡官軍退卻的方向摸去。人無聲,馬銜環。無極道人和他的徒弟把目光穿透暗夜,看到吳三桂領著百來個精挑細選出的士兵埋伏在離關門外不遠處的大路邊上一片林子裡,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李恒方想:吳三桂他們看著叛軍一個個躡手躡腳小心翼翼走路的樣子,一定會差點笑出尿來。領軍出關的是李九成。李九成他們走過了吳三桂等人埋伏的那片林子一兩裡路後,林子裡傳來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聒——聒——,叫聲在空曠的夜間被風送遠,叫人毛骨悚然。歸去--歸去--仿佛被嚇著了一般,李九成所去方向的前方,傳來了杜鵑鳥顫抖著的鳴叫。更遠的地方還有狼嚎。“那時,人們的口技真不錯!”李恒方輕聲地自言自語著,與無極道人一起,踏空行走在李九成所領兵馬的頭頂上方。李九成領兵一路悄悄地悄悄潛行。前麵是一片赤鬆林,風**得那些赤鬆低首又低首,發出嗚嗚的求饒聲。路再往前蛇行了五六裡,拐過一個山嘴,便分開成了兩條路:一條直行,通往沙河,也就是這幾天吳三桂他們所來的方向;一條往西南,通向了濟南府的那邊。李九成正不知往那邊走好,有人低聲叫了一聲:“看!”哦,正前方的高地後麵,有一大片跳躍著的紅光。“對了,這一帶是我們最為熟悉的,”李九成悄聲說,“前麵並無村寨,那一定就是官軍的營地了。他們肯定在烤著柴火。我們就從南麵這條路繞過去,那邊有一道山穀,正好通往火光閃爍的地方,記住,發動突襲擊時動作要快,也不能戀戰,要在他們清醒過來之前就從正前方這條路上撤回來。”“聽從副元帥吩咐!”士兵們說完,就動身奔向西南。路曲曲彎彎。從天空鳥瞰,這一隊向前快速機動的人馬,像極了一條嗜血的長蛇。不遠處果然有一道北南走向的山穀,穀底有淙淙的溪流聲,溪流源頭方向的北麵山口,天空被染紅了一半。“走!”李九成說了一聲,一個轉身,帶頭順著溪流邊的土路往山口摸去。大隊人馬拐向北行,一路踩熄著溪流邊上的蛙鳴聲。看看就到了山口,前麵的路啊山頭啊被那邊的火光明亮了起來。李九成和他的那些嘍囉兵,已經可以相互看清對方的臉。他們一個個倒是蠻精乾的,看來都是細心挑選出來的精兵強將。“分散開來!按照元帥來時的安排,百長,十長各自管好自己的部下,看著好打的地方就隻管衝殺!”李九成低身地下令,“衝殺了一陣就要趕緊撤回去,不能讓人家糾纏上了。 “好的!”李九成身邊窸窸窣窣,那些叛軍士兵在動作著,好像一群餓狼,都作出了撲出去的姿勢。說話間就到了山口。山口裡突然出現了一排火星子,繼而跳躍起了十來朵小火苗,火苗發出了吱吱吱的聲音。“不好!敵人要放炮,臥……”李九成的喊聲未完,就被一陣突然響起的排山倒海般的雷鳴聲蓋住。埋伏在山埡口的十來門鬆木炮突然炸響,火光突出了好幾丈遠,幾乎舔舐到了李九成和那下跑在前麵的嘍囉兵們的額頭。火裡突出的沙石鐵片鋪天蓋地,吹枯拉朽。李九成的頭顱也被削掉了半個,仰頭直挺挺地倒在了山埡中間;叛軍齊刷刷地被掀倒,鬼哭狼嚎般往後撒丫子便逃。他們連滾帶爬,隻怪爹娘給自己少生了兩條腿。金國奇的聲音在山埡口高聲大喊:“弟兄們,放箭!”逃跑的叛軍中又有許多人被箭趕上了。傷殘不堪的把身子被留在了山穀中或仰或臥,魂魄卻追趕著李九成一路飄飄搖搖,相約在一起去地府中報到;那些受傷的和不受傷的都在哀嚎著繼續逃命,一瘸一拐,踉踉蹌蹌。他們剛剛跑過了三叉路口時,祖大壽領了一隊人馬從另一條路衝過來。官軍們一手舉著火把,一手緊握腰刀,星落雲飛卷,魄散鬼神驚。五千嘍囉兵,差不多損失了一半。祖大弻大殺了一陣,卻不怎麼追趕得緊,放兩千來人沿路而逃。經過赤鬆林,卻又被吳襄領兵突然射來了一陣亂箭。正是:屋漏偏逢連天雨,船遲又遇打頭風。一陣秋風掃落葉,嘍囉兵哀哭著,告饒著,這回可就隻剩下了四五百人,都跑得七零八落,上氣不接下氣,三魂不見了二魂。他們身後不過裡把路之外,出現了一溜奔跑著的火把。原來,祖大弻、金國奇和吳襄各領兵馬,已經追了過來。殘兵跑到關門下,便使出吃奶的力氣隻顧捶門。原來孔有德在李九成領兵走後,心驚肉跳的,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便來到關牆上邊守候著,往官軍退卻的方向觀看。那邊傳來轟隆隆的炮響,孔有德就意識到了李九成可能中了埋伏,不過他還是在竭力安慰著自己:應該是李九成突然襲擊,搞到了官軍的火炮,還在用這個炮在轟擊著官軍!“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掉。”都到了這個關頭上,孔有德也隻得聽天由命了。他站立在關樓翹首西望著。時間就像烏龜在爬動。大約一個時辰後,關牆外氣喘急急,影影綽綽。孔有德看著關前,心都涼了:他看到自己派出的五千軍所剩無極,稀稀落落如同羊子拉出的糞粒,往關門邊滾來。遠處追來一大片火把。火把越來越近。“開……開門!”捶門的兵士帶著哭腔叫喊。“開門,快!”關牆上的孔有德立即下令。他哪裡知道,吳三桂所領的一百來人已經混在了潰軍當中。開關門,開死門。門打開,人進來,要命的無常鬼也跟著進來。遠處,那一片火把也已經向關門逼近。噗呲,噗呲!城門洞裡血光賤,頭顱落,魂魄飄起。“孔有德在哪裡?”吳三桂跟進了關門,那把腰刀上下翻飛,一連砍翻了好幾個人,衝進關裡後抓住了一個叛軍士兵問。聲音惡狠狠,那麵孔,就好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吳三桂身邊的兵勇也在奮勇衝殺。“在…..在……”士兵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身子瑟瑟顫抖著,用手指了指關樓。關裡到處都插著鬆明子,亮亮堂堂的。孔有德聽出是在找自己,手一指,叫幾個親兵往關牆的右邊逃命,他自己順手將關牆頂端的一個大石軲轆順著樓梯往下滾,然後往關樓左邊的方向就跑。沒跑幾步路遠,這個叛軍元帥便飛身上了關內離牆不遠處的一根樺樹,順著樹乾哧溜而下,再搶了一匹光背兒馬,往登州方向逃之夭夭。這時,吳三桂正從樓梯口上牆。剛上到樓梯的半腰,上麵一個大軲轆黑乎乎順著梯子雷轟轟砸下。吳三桂慌忙閃身跳向一旁,上城的樓梯哢嚓一聲攔腰成了兩段。軲轆跳躍著滾過了,剛好碾著剛剛被吳三桂扔在地上的那個叛軍士兵身子,那個士兵哀嚎了一聲,便死翹翹一動不動。吳三桂扶起樓梯,卻隻搭到了關牆的一半。這個年輕人的確是好身手。隻見他一飛身,兩三步就上了樓梯頂端;接著在樓梯頂端往上麵一躍,沒有握刀的右手抓住了關牆垛口,身子一縮就到了牆上。跟在吳三桂後麵的那些士兵也用這個方法上牆,當然,動作可就要慢得多了,有的得讓人推一把,有的就是有人推著也上不去。關樓上,嘍囉兵們往兩邊作鳥獸散。樓上的鬆明子照著夜空,早已不見了孔有德的身影。吳三桂隻聽到得得得得一陣往登州方向飛奔的馬蹄。他在地上撿到了一張弓,本想循著馬蹄聲射出一箭,卻當的一聲扯斷了弓弦。這時,祖大弻和吳襄也領兵殺進了關裡,在關裡分成左右追殺那些四處逃散的叛軍。原來這道關牆兩邊都是一樣的構造。守關的人在關內放上了一排木梯子,他們就是憑借木梯上的關樓。祖大壽和吳襄知道吳三桂肯定在關牆之上,也都找著了那些梯子,然後棄了馬,爬了上關樓,再分成了兩個方向,追殺殘兵。天亮時,他們找著了吳三桂。吳三桂滿身是血。“我甥兒真的是將才啊!這樣的用兵,就是你大舅祖大壽,也不見得都見過!”祖大弻對吳三桂站不絕口。太陽出來時,金國奇領著大軍與高起乾一道入關。就在關裡埋鍋造飯吃了,又提軍往登州方向進發。高起乾依舊讓吳三桂走在自己身邊。“桂兒啊!我和你的老師董其昌最要好,他不隻一次對我誇耀過你如何如何喜歡讀書!”高起乾悄悄對吳三桂說,“有一回他問你將來的誌向,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嗎?”“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吳三桂似乎有些害羞地說。“這句話出自何處?”“《後漢書*皇後紀》,這是漢光武帝劉秀關於人生理想的名言,”吳三桂說,“我呀,離執金吾這樣的官可還差得遠呢,還要義父好好栽培啊!”“你會成功的。這回取勝回朝,你爹可以繼續做他的總兵了,我還要竭力保舉你為參將,參將離總兵,隻有一步之遙啊!”“謝謝義父!”吳三桂一麵應酬,一麵卻陷入了遐思。空中的無極道人和李恒方同時都看出了吳三桂在想什麼:“哼,漢光武帝後來的官職,可比執金吾大多了呢!”